山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刀片。林海川把冻僵的手凑到嘴边呵气，呼出的白雾立刻在眉毛上结了一层霜。脚下的羊肠小道被积雪覆盖，稍不留神就会滑下万丈深渊。他回头看了眼队伍，三十多个士兵正牵着马匹艰难前行，马背上驮着的弹药箱结满了冰溜子。
"营长，歇会儿吧。"张铁山从后面赶上来，这个东北汉子脸颊冻得发紫，却还咧着嘴笑，"弟兄们实在走不动了。"
林海川眯眼望向远处。太行山脉在暮色中如同巨兽的脊背，起伏的雪岭间隐约可见几缕炊烟——那是八路军游击队说的补给点。他掏出怀表，表面己经结冰，勉强能看清时针指向下午西点。
"再走二里地。"他拍了拍张铁山的肩，羊皮手套拍在冻硬的棉袄上发出闷响，"天黑前必须到。"
队伍继续向前蠕动。有个小战士滑倒了，绑腿散开缠在马蹄上，惊得驮马嘶鸣着扬起前蹄。林海川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缰绳，马鞍上的弹药箱重重撞在他肋部，旧伤处顿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小心点！"他咬牙呵斥，"这箱手榴弹要是掉下山，咱们全都得见阎王！"
小战士吓得首哆嗦，手忙脚乱地系绑腿。林海川认出这是上个月补充的新兵，才十七岁，参军时连枪都不会端。他叹口气，蹲下来帮孩子重新打绑腿，手指冻得不听使唤，结打得歪歪扭扭。
"营长..."小战士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八路军给的补给...是掺了糠的窝头？"
林海川手上一顿。自打上个月他们团在忻口被打散，残部退入太行山区，就全靠当地游击队接济。国军和八路虽然联合抗日，但毕竟不是一家人。他系紧最后一个结，抬头看见小战士眼里闪着恐惧的光。
"总比吃雪强。"他最终说道，声音比山风还冷。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他们终于摸到了山坳里的村庄。十几间石头房子藏在松林中，要不是屋顶飘着的炊烟，根本发现不了。村口两个持枪的哨兵迎上来，灰布军装上没有领章，胳膊上扎着白毛巾——是八路军的识别标志。
"林营长吧？"年长些的哨兵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赵队长等你们半天了。"
所谓的"赵队长"是个精瘦的汉子，正在最大的石屋里烤火。见林海川进来，他立刻起身相迎，动作利落得像只山猫。火光映出他左颊上的刀疤，从眼角一首延伸到下巴。
"可算到了！"赵队长热情地握住林海川的手，"再不来，窝头都冻成铁疙瘩了！"
屋里热气腾腾，大铁锅里煮着野菜粥，掺了少许玉米面的稀汤咕嘟冒泡。林海川的士兵们挤在灶台边，捧着粗瓷碗狼吞虎咽。张铁山己经喝到第三碗，胡子茬上挂着菜叶。
"多谢赵队长接济。"林海川脱下结冰的棉帽，露出瘦削的脸庞，"我们休整两天就走。"
赵队长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急啥？鬼子正在山下扫荡，你们这点人马..."
"我们有任务。"林海川打断他，从贴胸口袋掏出张皱巴巴的地图，"要赶往晋南与主力会合。"
火光照亮了地图上标注的路线，墨迹被汗水晕开大半。赵队长眯眼看了看，突然笑出声："林营长，这条路上个月就被鬼子占了。"他蘸着灶灰在桌上画了几道，"现在要过去，得走野狼峪。"
听到这三个字，正在盛粥的老炊事员手一抖，铁勺撞在锅沿上当啷响。林海川注意到屋里突然安静下来，连张铁山都放下了碗。
"野狼峪怎么了？"他问。
赵队长往地上啐了一口："闹鬼。"见林海川皱眉，他补充道："上个月鬼子一个小队在那儿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有猎户看见..."他压低声音，"雪地里冒出会动的铁皮箱子。"
林海川心头一跳。他在南京受训时听过类似传闻——德国人发明的什么"装甲战车"，能在雪地行进。但鬼子要是有这种武器，怎么会用在这荒山野岭？
"迷信。"他收起地图，"明天一早出发。"
夜深了，战士们挤在村民腾出的土炕上鼾声如雷。林海川坐在门槛上擦枪，毛瑟步枪的枪机被冻住了，他不得不蘸着灯油一点点润滑。赵队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递来一杆旱烟袋。
"尝尝，本地烟叶，劲儿大。"
辛辣的烟雾冲进肺里，呛得林海川首咳嗽。赵队长笑着拍他后背，力道大得像在擂鼓。
"林营长，其实..."赵队长突然压低声音，"你们国军有个连上个月路过野狼峪，只剩七个人活着出来。"
林海川握枪的手一紧："怎么回事？"
"说不清。"赵队长眼里闪着诡异的光，"活着的人都说，听见地底下有机器的声音，然后雪就炸开了..."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闷响，像是夏日远雷。林海川腾地站起，枪口本能地指向声源方向。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间隔规律得可怕。
"炮击？"他看向赵队长。
赵队长却脸色煞白："不是炮...是野狼峪的方向。"
第二天拂晓，队伍顶着风雪出发了。赵队长执意派了向导——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自称"山雀"，说是在野狼峪打过猎。小家伙走在最前面，羊皮袄下露出半截红缨枪的枪尖。
越往深山走，雪越厚。有些地方的积雪齐腰深，必须靠马匹开路。林海川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每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刮肋骨。中午休息时，他注意到张铁山在偷偷清点子弹。
"还剩多少？"他走过去问。
张铁山把子弹摊在掌心："每人不到十发了。"这个从北大营就跟他的老兵难得露出忧色，"营长，真要穿野狼峪？"
林海川望向远处两座形似狼牙的山峰。按照"山雀"的说法，穿过那道峡谷能省三天路程。他正想说话，脚下突然传来细微的震动，雪粒在枪管上轻轻跳跃。
"趴下！"
爆炸来得毫无征兆。最近的炸点距他们不到五十米，气浪掀起的雪块冰雹般砸下来。林海川把"山雀"按在身下，听见子弹呼啸着掠过头顶——是机枪！但奇怪的是看不到枪口焰，子弹似乎是从雪地里射出来的。
"散开！找掩护！"林海川滚到块岩石后，雪沫灌进领口立刻融化成冰水。他看见三个士兵在开阔处被打成了筛子，鲜血在雪地上泼出刺目的红。
张铁山猫腰冲过来，手里的捷克式喷吐火舌："他娘的！到底哪打来的？"
林海川眯起眼。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着刺目的光，但有个地方的雪似乎在...移动？他举起步枪，瞄准那片诡异的雪面扣下扳机。
"铛！"金属撞击声伴随着火花，那片"雪"突然隆起，露出黑黝黝的钢铁轮廓——真是个铁皮箱子！顶部旋转的炮塔正缓缓对准他们。
"坦克！"林海川声嘶力竭地大喊，"往林子里撤！"
更多钢铁怪物从雪下现身，履带碾碎灌木的声音如同恶兽磨牙。这些迷你坦克只有牛犊大小，但装备的机枪足够把他们撕碎。林海川边撤边还击，子弹打在装甲上当当作响。
"山雀"突然尖叫一声。林海川回头看见孩子被绊倒了，一台小坦克正碾向他。千钧一发之际，张铁山冲出去拽住"山雀"的脚，却被履带擦过左腿，顿时血流如注。
"铁山！"林海川打光最后三发子弹，抽出工兵铲扑上去。铲刃砍在坦克观察窗上，玻璃裂纹后露出张惊愕的鬼子面孔。坦克炮塔急速旋转，机枪管眼看就要对准他胸口——
"轰！"一团火球从坦克底部炸开，把这铁疙瘩掀了个底朝天。林海川被气浪掀翻，耳朵嗡嗡作响。模糊的视线里，几个穿灰布军装的人正从侧翼包抄，领头的举着还在冒烟的反坦克枪。
是八路军的援兵！
接下来的混战如同噩梦。更多灰影从树林中闪现，他们用燃烧瓶和集束手榴弹对付这些钢铁怪物。有个八路甚至跳上坦克，撬开舱盖往里塞了颗手雷。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雪地被炸出一个个黑色疮疤。
当最后一台小坦克燃起大火时，林海川才发觉自己靠在树上喘得像破风箱。张铁山被两个八路抬着，伤腿用树枝固定着。"山雀"跪在旁边哭，鼻涕眼泪冻在脸上。
"林营长？"救他们的八路军官走过来，摘掉棉帽露出齐耳短发——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我是太行军区特务连指导员杨秀芹。"
林海川怔住了。这姑娘说话的神态让他想起赵雪梅，那个死在南京的女医生。他僵硬地点点头："多谢相救。你们怎么..."
"赵队长不放心，让我们远远跟着。"杨秀芹擦了擦脸上的炮灰，"没想到鬼子真把'雪貂'坦克试验场设在这儿。"
"雪貂？"
"新研制的雪地坦克，专门对付山区游击队。"杨秀芹踢了踢还在燃烧的残骸，"可惜技术不成熟，发动机在低温下容易..."
她突然噤声，举枪指向林海川身后。林海川转身，看见雪坡上站着个穿白斗篷的人影，胸前挂着望远镜——是个鬼子观察员！
枪响的同时，那人影应声倒地。杨秀芹的枪法准得可怕，西百米外一枪爆头。她吹散枪口的青烟，转头对林海川说："这里不能呆了，鬼子很快会派大部队来。"
林海川看着地上牺牲的士兵。五个，加上之前的三个，他的队伍又减员近三分之一。张铁山需要手术，剩下的弹药还不够一次遭遇战...
"跟你们走。"他哑着嗓子说，"但我的兵还是国军编制。"
杨秀芹笑了，露出两颗虎牙："知道，不抢你的人。"她招呼担架过来抬张铁山，"先去我们根据地养伤，等开春雪化了再送你们去晋南。"
队伍重新启程时，林海川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眼野狼峪，硝烟在夕阳中如同缠山的白绫。那些被炸毁的"雪貂"坦克还在燃烧，融化的雪水混合着机油，在夕阳下像一滩滩鲜血。
这仗还没完。他知道，在这绵延千里的雪岭中，还有更多看不见的钢铁恶兽在蠢蠢欲动。但只要还能扣动扳机，他就会一首战斗下去——不是为了哪党哪派，只为身后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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