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一首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的黄晓玲。
“晓玲。”
“姐。”黄晓玲怯生生地应了一声。
“怕我吗？”简昕问。
黄晓玲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去，把你的课本找出来，拿到我这来。”
黄晓玲没动，小声说：“课本……早就卖了，给妈换了盐。”
简昕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走到妹妹面前，蹲下身，看着她那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特别大的眼睛。
“以后不会了。”她说。
“从明天起，你跟我学认字，学算术。我教你。”
黄晓玲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了一点微光，她看着简昕，不敢相信地问：“真的吗？”
“我说话，算话。”
灶房里，传来了“刺啦”一声，是油下了锅的声音。
黄母首起腰，看着灶台上那点可怜的菜，一咬牙，转身从墙角挂着的、瘪瘪的布袋里，倒出了小半碗菜籽油。油是黄澄澄的，散发着一股子香气。她用手指蘸了一点，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狠下心，往烧热的铁锅里倒了一大勺。
“刺啦——”
青烟伴随着油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灶房，也飘进了堂屋。
黄晓玲的肚子不争气地“咕”了一声，脸一下子就红了，赶紧往哥哥身后又缩了缩。
简昕没看她，目光却放柔了一瞬。
午饭很简单，一盘炒青菜，一盘酸豆角，还有一大盆能照出人影的米汤。可今天的青菜，油光锃亮，绿得喜人。
刘兰把筷子递给每个人，手还是有点抖。“吃，都吃。”
黄晓玲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眼睛立刻就亮了。她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青菜。她埋着头，一口接一口，吃得飞快。
黄大山默默地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米汤，滚烫的汤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着那颗七上八下的心。他没说话，只是夹菜的频率比平时快了许多。
一顿饭，在一种奇异的安静和满足中吃完了。
黄建军放下碗筷，抹了把嘴，站起身。“姐，我去了。”
“嗯。”简昕点了点头，“路上注意安全，别跟人起冲突。”
“晓得！”黄建军应了一声，推开院门，大步流星地走了。
院门关上，堂屋里又恢复了安静。黄大山拿起烟锅，默默地去了院子门口的石墩上坐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
刘兰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筷。
简昕看了一眼躲在角落里，不知道该做什么的黄晓玲。
“晓玲，过来。”
黄晓玲迟疑地走了过来，站在桌边，两只手绞着衣角。
简昕没说话，她走到墙角，捡起一根烧剩下的小木炭棍，然后在堂屋中央那片还算平整的泥土地上，蹲了下来。
她用木炭棍，在地上划了一个清晰的“1”。
“这是什么？”
“一。”黄晓玲小声回答。
“对。”简昕又在“1”的后面，划了一个“0”。“这个呢？”
“十。”
“很好。”简昕抬起头，看着妹妹，“从今天起，我们不光学一二三，我们学钱。一毛钱，是一角，是十个一分。一块钱，是十角，是一百个一分。”
她一边说，一边在地上写下“1角=10分”，“1元=10角”。
这些字，黄晓玲在学校见过，但从来没有人这么教过她。在她眼里，那只是书本上冷冰冰的符号，跟她没什么关系。
可现在，姐姐把它们跟分、角、元连在了一起。这些词，她太熟悉了。那是妈妈每次去买盐时，都要在手心里算上半天的东西。
“我问你，”简昕用木炭棍点了点地面，“一斤猪肉，肉站卖一块八，后门卖九毛。我们买十斤，能省多少钱？”
朵朵唯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黄晓玲的脑子“嗡”的一下，彻底懵了。她张着嘴，一个数字也说不出来，急得眼圈都红了。
“别急。”简昕的语气很平静，“我们一步一步算。买一斤，能省多少？”
“一块八……减九毛……”黄晓玲掰着手指头，小脸憋得通红，“是……是九毛钱。”
“对。那买十斤呢？”
“十个……九毛……”黄晓玲的脑子转不动了。
“九毛，就是九角。十个九角，是多少角？”
“九十角。”
“九十角，是多少钱？”
“是……九块钱！”黄晓玲像是打通了什么关窍，眼睛猛地睁大了。
“没错。”简昕在地上写下一个大大的“9元”。“你看，这就是算术。它不是让你好玩的，是让你知道，钱从哪里来，怎么才能不被人骗，怎么才能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刘兰在灶房门口站了很久，她看着女儿蹲在地上，不厌其烦地教着妹妹，看着小女儿那张从迷茫到惊喜的脸，心里头五味杂陈。
这个女儿，真的不一样了。
太阳慢慢偏西，把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
黄大山抽完了第三锅旱烟，把烟灰在鞋底磕干净，站起身，走回了堂屋。他没看地上的字，也没看简昕，只是对正在洗碗的刘兰说了一句：“米缸里快没米了。”
刘兰的动作一顿。
简昕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爸，明天建军会把米买回来的。”
黄大山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买米要粮票。”
“我知道。”简昕的回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黄建军回来了，满头大汗，裤腿上全是泥点子，一双眼睛却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
“姐！”他几步冲进堂屋，声音里全是压不住的兴奋。
他先是灌了一大瓢凉水，然后才喘着气说：“姐，都问清楚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被汗浸得有些发软的纸，上面用铅笔头画着歪歪扭扭的字和数字。
“猪头，一整个两块，半个一块。猪肝，五毛一斤。猪大肠，两毛一斤，没人要，都说骚气。猪心猪肺便宜，一套才六毛。还有鸡爪鸭脚，都是肉联厂的家属自己收拾出来卖的，五分钱能买一大把！”
他一口气报完，又指着纸上的另一边。“香料，供销社的死贵，八角要三块钱一斤！我去了渡口那边，有个从南边来的货郎，他那儿便宜一半！八角一块五，桂皮一块，香叶最便宜，五毛钱能买一大包！”
简昕静静地听着，脑子里己经自动生成了一张成本核算表。
“你做得很好。”她夸了一句。
黄建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挠了挠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凑了过来，声音压得更低了。
“姐，你让我去人多的地方看，我真去了！我蹲在电影院门口，你猜我看见啥了？”
“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镇上粮管所所长的儿子，他对象闹着要吃零嘴，那小子没办法，就去国营饭店买了一份卤猪头肉，巴掌大的一块，油汪汪的，花了他八毛钱！他对象还嫌少！”黄建军说得绘声绘色，“我闻着那味儿，香是香，可总觉得……没咱家过年炖肉香。”
简昕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正的笑意。
她要的就是这个。
信息差，和被压抑的消费欲。
“姐，咱们……真要做这个？”黄建机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
简昕收起笑容，目光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扫过父亲脸上的疑虑，母亲眼里的担忧，妹妹懵懂的好奇，和弟弟眼中的渴望。
她拿起那根木炭棍，在地上那堆数字旁边，重重地划下了两个字。
“卤味。”
然后她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钉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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