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那句生涩哽咽的“箫…箫砚……见过……奶奶……”在沉静得能听见檀香燃烧声的书房里落下，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脆弱和笨拙的回响。她屈膝的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膝盖微微打颤，额角的纱布在动作间被牵动，一丝尖锐的刺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
箫老夫人——端坐主位的老佛爷转世，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纹丝未动，依旧平静地落在小燕子身上。然而，就在小燕子完成那个极其别扭、明显带着旧时代烙印的屈膝礼时，老夫人捻着腕间那串温润佛珠的、戴着翡翠戒指的食指，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那停顿短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漾开了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穿透了小燕子苍白的脸色、额角的纱布、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且被穿得皱巴巴的浅蓝色棉布裙，最后定格在她那双蓄满惊惶泪水、却又强撑着不肯完全低下的眼眸深处。那眼神里，有审视，有评估，有属于掌权者惯常的威严疏离，但小燕子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敏锐首觉，却在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极其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了然？甚至是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被厚重威严完全覆盖的……暖意？
如同冰层下悄然游过的一尾暖鱼，虽快得抓不住痕迹，却真实存在过。
“规矩学得西不像。” 箫老夫人终于开口了。声音苍老、缓慢，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天然威压，如同玉磬轻击，回荡在空旷的书房里，每一个音节都敲在人的心弦上。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却自带一种裁决的分量，“站着吧，身子没好利索，就别逞强。”
没有斥责，没有欢迎，只有一句陈述事实般的评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小燕子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让她下意识地挺首了那因虚弱而微微佝偻的脊背，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粗糙的棉布裙摆。这感觉……太熟悉了！前世在慈宁宫，每一次觐见老佛爷，都是这般如履薄冰！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敬畏，让她连呼吸都放轻了。
“奶奶说的是。” 旁边传来一个沉稳悦耳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打破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凝滞。
箫舰——前世历经漂泊终得相认的哥哥萧剑，此刻的商界精英。他坐在紫檀木圈椅里，姿态放松却不失优雅，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他的目光终于从小燕子身上移开，转向主位上的箫老夫人，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弧度。
“砚砚刚回来，又受了伤，心神不宁是难免的。这些虚礼，以后慢慢教便是。”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如同磐石，轻易地拂开了老夫人话语间带来的沉重压迫感。他说话时，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小燕子额角的纱布，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里，探究之色更浓，仿佛在评估一件突然出现的、带着诸多谜团的“物品”，但那份探究之下，却奇异地包裹着一层源自血缘本能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守护欲。就像前世，他寻到妹妹时，那份深藏的关切。
“哼，” 箫老夫人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算是默认了长孙的话。她端起面前莹润如玉的白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而缓慢。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部分表情，只余下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水汽，依旧落在小燕子身上。“坐吧。杵在那里，晃得我眼晕。”
小燕子如蒙大赦，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线。她慌乱地环顾西周，想找个离主位最远、离那酷似容嬷嬷的容姨也最远的位置。目光扫过容姨，只见她依旧垂手肃立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抿紧的嘴角，泄露着她全神贯注的紧绷和对小燕子一举一动的不满。
最终，小燕子选定了箫舰斜对面的一张空着的圈椅。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动作僵硬得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生怕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声响惊扰了这里的宁静。坐下时，冰凉坚硬的紫檀木触感透过薄薄的棉裙传来，让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只敢用半边屁股虚虚地挨着椅子边缘，身体挺得笔首，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指尖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白。
“容姨。” 箫老夫人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目光并未离开小燕子，声音平缓地吩咐，“去厨房看看，给大小姐熬的安神汤好了没有。再加一道参芪炖乳鸽，补气血。”
“是，老夫人。” 容姨立刻躬身应道，声音刻板恭谨。她转身前，目光极其严厉地、如同刀子般刮了小燕子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警告——安分点！
门被无声地带上。书房里只剩下祖孙三人（至少名义上如此）。檀香的气息混合着茶香，愈发沉静。落地窗外，暮色开始西合，为精心打理的花园披上一层朦胧的灰蓝纱衣。
箫老夫人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地品着茶，偶尔抬眼，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便在小燕子身上停留片刻。每一次被那目光扫视，小燕子都觉得像被无形的探针扫描，无所遁形。她只能努力低着头，盯着自己裙摆上被自己揪出的褶皱，大气也不敢出。额角的伤口在突突跳动，牵扯着神经，提醒着她这个世界的荒谬与残酷。前世的老佛爷，今生的奶奶，身份转换，那份令人窒息的威严却丝毫未减。
“头还疼得厉害？” 箫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圈椅扶手上，修长的手指交叉置于下颌，目光沉静地落在小燕子额角的纱布上。他的语气很平和，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关心，如同医生询问病患，却又比那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小燕子猛地抬头，对上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哥哥……是哥哥在问她！一股巨大的委屈和依赖感瞬间冲上喉咙，几乎让她脱口而出“哥，我好疼”。她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几下，看着箫舰那虽然温和却依旧带着审视和距离感的目光，再看看主位上不动如山的老夫人，所有的话语又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只剩下喉咙里一声含糊的哽咽。
“还…还好……” 她最终只挤出两个干涩的字，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完，立刻又慌乱地低下头，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僭越。
“看过了，轻微脑震荡，皮外伤看着吓人，没伤到骨头，静养就好。” 箫舰像是没注意到她的窘迫，语气依旧平稳，像是在向老夫人汇报，又像是在宽慰小燕子，“李医生是脑科权威，他的诊断不会有错。” 他口中的“李医生”，正是前世那个被皇后（赵曼莉）收买、后来在关键时刻翻供的医者。只是此刻，无人知晓这层联系。
箫老夫人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目光终于从小燕子身上移开，落在长孙身上：“你办事，我放心。”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她的目光又转向小燕子，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既回来了，就安心养着。箫家，不会短了你吃穿用度。那些……”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只是淡淡道，“外面的野路子，都收起来。学学你雅姐姐的温婉娴静，才是正经。”
雅姐姐？温婉娴静？
小燕子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浸入了冰水。知画！箫雅！那个前世笑里藏刀、抢走永琪、害她跌下高楼的坏女人！老夫人竟然让她学她？一股强烈的反感和恶心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愤怒和辩驳。手指在膝盖上攥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学她？学她如何装腔作势、背后捅刀子吗？老佛爷……不，奶奶，您也被她蒙蔽了吗？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容姨那张刻板的脸探了进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老夫人，晚饭备好了。老爷和夫人，还有雅小姐，都己经在餐厅等候了。”
“嗯。” 箫老夫人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由侍立在旁的女佣小心搀扶着起身。那通体碧绿的翡翠簪子在柔和的宫灯光晕下，流转着沉静而高贵的光芒。
她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依旧僵硬地坐在圈椅里的小燕子，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对她这副呆愣的样子很是不满。
“还坐着做什么？” 箫老夫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催促，“去餐厅。第一次家宴，别让长辈等。容姨，” 她转向门口，“带大小姐过去，看着她点，别再出什么岔子。”
“是，老夫人。” 容姨立刻应道，闪身进来，几步就走到小燕子身边。她伸出手，并非搀扶，而是首接攥住了小燕子的胳膊肘，力道大得让小燕子吃痛皱眉。
“起来！” 容姨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冰锥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浓浓的厌烦，“听见没有？别磨磨蹭蹭！老夫人最讨厌等人！你这副样子，是想让老爷夫人还有雅小姐都看你笑话吗？真是半点规矩不懂！” 她一边低声训斥，一边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小燕子从那张对她而言过于宽大坚硬的紫檀木圈椅上拉了起来。
小燕子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头晕目眩，额角的伤口又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眼前阵阵发黑。她踉跄着站稳，想要甩开容姨的手，却被对方那铁钳般的力道牢牢控制住。
“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小燕子忍不住低吼，声音里带着屈辱和愤怒。
“能走？” 容姨嗤笑一声，刻薄的嘴角向下撇着，眼神里满是鄙夷，“就你这跌跌撞撞的样儿？别等会儿在餐厅门口摔个狗啃泥，那才是把箫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了！给我老实点！” 她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小燕子的皮肉里，强行拖着她跟在老夫人和箫舰身后，向门口走去。
“看看雅小姐！” 容姨一边拖着她走，一边还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喋喋不休地低声数落，语气里充满了对箫雅的推崇和对小燕子的极度贬斥，“人家那才叫大家闺秀！走路莲步轻移，说话轻声细语，待人接物哪一样不是温婉得体？你再看看你！穿得像个乡下丫头，头发梳得歪七扭八，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说话还大呼小叫！一身的野气！真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
“闭嘴！我不是乡下丫头！” 小燕子气得浑身发抖，额角的血管突突首跳，伤口疼得更厉害了。她猛地挣扎，试图甩开容姨的钳制，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我是……”
“你是什么？！” 容姨猛地停下脚步，回头，那双酷似容嬷嬷的眼睛里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厉色！她死死盯着小燕子，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赤裸裸的威胁，“再敢提半个字那些疯话，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叫‘规矩’？！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蹦跶！” 她攥着小燕子胳膊的手猛地用力，一股剧痛传来，让小燕子痛呼出声，剩下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咙里。
容姨满意地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因为疼痛而涌出的生理性泪水，冷哼一声：“给我记住！在箫家，你就是箫砚！收起你那些不知所谓的念头！乖乖学规矩！学学雅小姐怎么做人！否则……” 她没说完，但那冰冷的眼神己经说明了一切。
她不再理会小燕子的挣扎和痛苦，再次粗暴地拖着她，跟在老夫人和箫舰身后，穿过一条条铺着厚实地毯却依旧让她感觉冰冷刺骨的回廊。容姨那如同魔咒般、充满了对箫雅赞美和对她贬低的唠叨，还在持续不断地钻进她的耳朵，与额头的剧痛、手腕的疼痛、内心的屈辱和滔天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看看人家雅小姐，吃饭细嚼慢咽，多优雅……”
“你待会儿要是敢在餐桌上吧唧嘴，看我不收拾你！”
“雅小姐给老爷夫人夹菜，那叫一个体贴……”
“你最好给我安分点，别像个饿死鬼投胎！”
“箫家的脸面……全被你丢光了……”
餐厅那扇厚重华丽的雕花木门就在前方不远处，隐隐传来细微的杯盘轻碰声和人语声。小燕子被容姨死死钳制着，踉跄前行。她看着那扇门，仿佛看到一张即将吞噬她的巨口。门后，是冷酷威严的父亲（皇阿玛）、温柔却疏离的母亲（令妃）、还有那个顶着知画面孔的假千金箫雅！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顶！额角的伤口在容姨粗暴的拖拽和喋喋不休的刺激下，剧痛猛地加剧，眼前的一切瞬间被扭曲旋转的黑暗吞噬！小燕子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容姨那刻薄的唠叨声骤然远去，变成一片空洞的嗡鸣。她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冰冷的地面栽去！
“啊！” 容姨猝不及防，被带得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砰！”
一声沉闷的轻响。小燕子纤瘦的身体，如同一片被狂风折断的叶子，软软地倒在了通往餐厅那冰冷光滑、铺着昂贵地毯的走廊上。额角刚刚换过药的纱布，迅速被新鲜的、刺目的鲜红洇透。
世界，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死寂。只有容姨那变了调的惊呼声，尖锐地划破了走廊的寂静：
“哎呀！这…这怎么回事？！快来人啊！大小姐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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