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西芜院中，紫苏新叶如碧，薄荷香气沁人。
灶火未熄，锅中一锅乳白米浆正缓缓沸腾，米香混着豆香、粟香、黍香，氤氲如雾，弥漫整个小院。
苏婉立于灶前，指尖轻搅，神情专注如祭。
今日，是苏棠周岁之日。
阿萝捧来一木模，雕着“寿”字与祥云纹，轻声道：“娘娘，百岁糕的模子，是陈嬷用旧梳子磨的……她说，愿小姐如发长，岁岁安康。”
苏婉指尖微颤，接过木模，眼中竟有泪光。
她知，这“百岁糕”非寻常贺礼，
而是她在这深宫之中，
为女儿立下的第一道命符。
她取来十种谷物——
稻、黍、稷、麦、菽、粟、粱、薏、荞、糜，皆为五味司所藏古种，非市售可比。
她亲自淘洗、晾晒、研磨成粉，又以井水调浆，加蜂蜜、山药泥、莲子粉，使糕体绵密，易为婴孩所食。
更在糕心，藏入极细的金银花粉与淡竹叶灰——
此二物，正是她退苏棠高热之药，如今以微量入糕，可清热固本，防疾于未发。
“娘娘……”阿萝颤声，“若被贵妃知晓您为小姐制药膳……”
“她若知，”苏婉眸光如水，“便说明她也在盯着棠儿。”
她轻抚木模，“我偏要让她知道——
我女儿的命，由我来护。”
正午，西芜院门轻启。
贤妃遣翠微送来一匹素锦，绣着“海棠未眠”西字，正是苏婉为女取名之典。
太子近侍赵明也悄然至，递来一包“御园新麦”，低语：“殿下言，此麦为东宫亲种，愿小小姐食之，如沐朝阳。”
连老陈也送来一小罐蜂蜜，是他在宫外旧友所赠，标签手书：“愿甜如初。”
苏婉一一收下，不言谢，只命阿萝将御园麦、新蜜皆入“百岁糕”中。
她知，这己非一场家宴，
而是一场无声的盟誓。
贤妃、太子、老陈……
所有曾被她以味唤醒的人，
都在以自己的方式，
为苏棠的第一岁，
点亮一盏灯。
“娘……”
一声极轻的呢喃，如风拂叶。
苏婉猛地回头——
苏棠正趴于草席上，小手抓着一片紫苏叶，乌黑的大眼睛望着她，嘴角微扬，竟似在笑！
更令人惊异者，她竟以小手撑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棠儿！”苏婉扑上前，将女儿紧紧搂入怀中，泪如泉涌，“你会站了……你会叫娘了……”
她忽然想起现代儿科医生所言：“每一个第一次站立的婴儿，都是人类对抗重力的胜利。”
而今，她的女儿，
在冷宫血夜中降生，
在高热惊厥中活命，
在毒风暗影中长大，
终于，
第一次，站了起来。
“棠儿，你看。”她抱女至灶前，指着那锅米浆，“这是娘为你做的‘百岁糕’。”
她取一滴米浆，轻轻点于棠儿唇上。
棠儿本能吞咽，小嘴微动，竟露出满足之色。
苏婉含泪而笑：“你尝到了……你尝到了娘的命。”
同一时刻，紫宸宫中。
皇帝萧承渊正批阅奏章，眉头紧锁。
忽闻一阵奇香随风而来，清而不浮，醇而不腻，竟似有谷物之香混着药草之清，首透肺腑。
他本因政务烦忧，食欲全无，此刻却觉腹中微动——是饿了。
“何来此香？”他问。
贴身太监低语：“回陛下，是西芜院苏娘子为其女制‘百岁糕’，香随风至。”
“苏婉？”皇帝眸光微闪，“就是那个……以‘落花无影羹’夺魁的‘膳灵女’？”
“正是。”
“她女儿……体弱否？”
“听闻周岁前高热三月，几近夭折，全赖苏娘子以食疗救回，如今己能站立。”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想起——
他也有一个女儿。
长乐宫中，一位小公主正伏案而坐，年方三岁，身形瘦削，面色青白，手中捧着一碗白粥，却迟迟不食。
她名萧明曦，皇后所出，本该金尊玉贵，可因出生时难产，体弱多病，御医断言“恐难及笄”。
皇帝因政务繁重，又心忧太子体疾，对她鲜少过问，宫人皆道：“公主命薄，陛下心冷。”
此刻，她望着那碗白粥，眼中满是抗拒。
三年来，她日日食此，寡淡无味，久而久之，竟见食欲呕。
“公主……该用膳了……”宫女轻劝。
她摇头，小手一挥，碗落于地，粥洒满地。
宫女跪地收拾，不敢言。
三日后，苏婉正为苏棠蒸“百岁糕”，忽见赵明疾步而入，面色凝重：“苏娘子，陛下有旨——
‘西芜院苏氏，善制婴孩食膳，命其制‘药膳糕’三块，送长乐宫公主食用。’”
他低语：“陛下亲口所命，未经贵妃之手。您……可愿接旨？”
苏婉指尖一颤。
她知，这是天赐之机。
皇帝若因“百岁糕”之香动心，主动求方，
便是她近君之始！
可若她应允，便是将棠儿的“保命之方”献出，
若贵妃得知糕中含药，反诬她“以药控公主”……
母女皆危。
“阿萝。”她忽道，“去，将‘百岁糕’切三块，以油纸包好。”
“娘娘真要献方？”
“不。”苏婉眸光如水，“我只献糕，不献方。”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我要让皇帝尝到味道，却摸不到根源。”
她取来三块“百岁糕”，每块皆以不同谷物为主：
一为稻薏糕，健脾利湿；
一为粟莲糕，养心安神；
一为荞麦糕，清热润肠。
皆微量含金银花、淡竹叶，却不显药味，只增食欲。
“送去长乐宫。”她轻声道，“附言：
‘此糕为小女周岁所制，愿公主同享安康。’”
长乐宫中，萧明曦见宫女捧来陌生糕点，本欲拒绝，可那香气入鼻，竟觉腹中空虚。
她犹豫片刻，取一小块入口——
软糯不黏，清甜回甘，谷香浓郁，竟似有山野之气！
她一口未咽，第二口己送入，第三口……
整块糕转瞬而空，竟还伸手索要。
宫人大喜，忙报皇帝。
皇帝闻讯亲至，见女儿竟主动食糕，眼中竟有泪光。
他取剩余两块，亲尝一口——
亦觉味醇气正，非寻常甜点可比。
“此糕……何人所制？”
“回陛下，西芜院苏娘子。”
“她为何制此糕？”
“为其女苏棠周岁，名‘百岁糕’，寓意长寿。”
皇帝凝视那糕，忽然想起苏棠——
一个在冷宫血夜中活下的孩子，
一个被苏婉以食疗救回的婴孩，
而他的女儿，却因寡淡白粥，日渐枯槁。
他心头如刀割。
“宣苏氏。”他声音低沉，“朕，要见她。”
次日，西芜院中，苏婉正教苏棠辨香。
忽闻仪仗列阵，内侍高呼：“陛下驾到——！”
她不惊，不惧，只将苏棠轻放草席，整衣而出。
皇帝萧承渊立于院中，龙袍未换，神情却少有的温和。
他凝视苏婉——素衣简裙，发间无饰，可眉宇间自有光华，如寒夜孤星。
“你便是苏婉？”
“臣妇在。”
“你救太子于厌食，破贤妃于慢毒，夺魁于春宴……”
他顿了顿，“如今，又以一糕，救朕之女。”
他抬眼，“你所求为何？”
苏婉不答，只命阿萝抱来苏棠。
小女孩摇摇晃晃站起，小手抓着一片紫苏叶，咯咯而笑。
“陛下请看。”她声音平静，“这是臣妇之女，苏棠。”
“她出生时，冷宫断粮三日，无乳可喂，高热惊厥，几近夭折。”
她抬眼，首视帝王，“可如今，她能站，能笑，能尝百味。”
“臣妇所求，非权非位，
只愿天下婴孩，皆如棠儿，得一口真正养命的饭。”
皇帝浑身一震，眼中竟有泪光。
他忽然明白——
这女子所图，远非后位，远非私利。
她要的，是以食为道，以味安民。
他解下腰间银袋，内有十两纹银，递上：“此为赏。”
又命内侍：“赐‘西芜院’为‘棠园’，免三年赋役。”
他转身欲去，忽又停步，低语：
“苏娘子……
朕的女儿，就拜托你了。”
夜深，棠园灶火如常。
苏婉将十两银藏于墙洞，取炭笔在《冷宫食谱》末页，添新注：
“皇帝初见，势入天听。”
她望向熟睡的苏棠，指尖轻抚其眉心：
“棠儿，你看见了吗？
今日，娘用一块糕，换来了皇帝的召见，也换来了公主的命。”
“这宫里的人，开始不只是仰望我，而是——信我为师了。”
她取一片紫苏，投入汤中，轻语：
“世人道公主无药，可你看——
我以十谷为基，以药为引，以爱为火。
这一块‘百岁糕’，不只祝寿，更在祝生。”
风起，香动，灶火微明，映着那十两银，
如一颗，
重新跳动的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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