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二年正月十六,上元灯市方歇,雪却未停。
冷宫旧匾半斜,铜钉锈蚀,风过时吱呀作响,像一柄钝锯,来回拉扯着残冬。
苏婉踏雪而来,素衣乌氅,腰悬“五味监正”小印,指尖扣着一只青釉食盒。盒中仅一盅汤,汤色澄澈,浮三粒旧年雪莲子,寂寂无声。
守门内侍见她,躬身欲启锁,却被她抬手止住。
“不必开门。”
她只立于半扇破窗下,窗棂后,便是一年前金尊玉贵的贵妃——如今的庶人苏婉柔。
窗内幽暗,仅一镜、一榻、一灯。
苏婉柔席地而坐,鬓发霜白掺杂,金步摇早碎,只剩半支铜簪斜插。
她抬眼,目光穿过残破窗棂,落在苏婉脸上,忽地轻笑,声音嘶哑却锋利:
“你我皆姓苏,同出一脉,为何天差地别?”
苏婉不语,只将食盒置于窗沿。
窗缝狭窄,仅容一掌,雪莲子汤的热气袅袅升起,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像一条柔软的索,轻轻缠住二人视线。
苏婉柔盯着那汤,眼底浮起三十年前的旧影——
齐元三年,千秋宴。
她跪在金阶下,看着凤袍加身的姐姐,以银刀划指,滴血入汤。
那一刻,她恨极了那血——凭什么同为苏氏,姐姐可母仪天下,她却只能跪地仰望?
于是,她以断肠草霜偷换雪莲子,以为毒死的是姐姐,却毒死了自己一生荣宠。
“你以为你赢了?”
苏婉柔指尖掐入掌心,血珠渗进指甲缝,“你以味安天下,我以味驭天下。到头来,你居庙堂之高,我堕冷宫之深。可笑!”
苏婉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瓦沟:“你以味驭权,我以味养心。权可倾,心不可倾。”
她推开窗棂,只开一线,将汤递入。
苏婉柔不接,只冷笑:“毒?还是恩?”
“无毒,也无恩。”苏婉垂眸,“只是一味‘养心汤’。紫苏一钱、雪莲子三粒、井水三沸,清心而己。”
苏婉柔盯着那汤,眼底血丝如蛛网。
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姐妹二人偷入御膳房,姐姐熬了一锅同样的汤,哄她喝下,说:“味有归处,心亦有归处。”
那是她最后一次尝到“安心”的滋味。
半晌,她抬手,指尖颤抖,终于接过汤盅。
汤入口,苦、甘、涩、清,层层递进,像一条细线,将她三十年前的魂魄一寸寸拉回。
她忽地大笑,笑声凄厉,惊起檐角寒鸦。
“养心?哈哈哈——苏婉,你可真残忍!让我尝了安心,再让我永失安心!”
笑声未绝,她袖中寒光一闪——半截铜簪己抵喉。
苏婉未动,只静静看着她。
铜簪划破肌肤,血珠滚落,滴在汤盅里,绽开一朵小小红花。
苏婉柔却在这血色里,第一次露出平静神色。
“我输了。”
她声音极低,像雪落枯枝,“输在不识味,更不识心。”
血溅铜镜,镜中两张脸,一明一晦。
苏婉柔从怀中摸出半枚玉符——青金质地,雕着残月羌纹,正是当年先皇后遗物。
“姐姐的血,我偷了一半;姐姐的命,我害了一生。”
她将玉符递出,指尖血染残纹,“留给你,补全锚点,也替我……还她一命。”
苏婉接过,指尖微颤。
玉符冰凉,却似在掌心燃起微火。
铜簪坠地,声如碎玉。
苏婉柔缓缓倒下,血在雪地里绽成一朵极艳的花,像极了三十年前千秋宴上,那碗被毒染的“忘忧汤”。
苏婉立于窗外,雪落满肩。
她想起先皇后临终前那句低语:“味归人心,心归正道。”
今日,她终于替那道味,收回了最后一笔债。
雪停,冷宫门阖。
苏婉转身,指尖玉符与铜印相击,发出极轻一声“叮”,像先皇后在遥远时空里,轻轻应了一声——
“归心。”
雪色苍茫,味己归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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