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内的金红光晕尚未散尽,白小婉所化的引魂灯突然剧烈摇晃起来。灯焰原本是纯粹的碧绿色,此刻却泛起层层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中,沈素心温柔而决绝的笑容渐渐清晰——那是她跃入鼎炉前最后回望的模样,眼尾的痣泛着淡淡的红,仿佛在无声地嘱托着什么。
张玄陵与沈素心的魂体相拥着穿过光罩时,灯焰“噗”地爆出一簇火星,竟挣脱了无形的束缚。碧绿色的灯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尾随着他们飞向穹顶的忘川河。河面上弥漫着灰白色的雾气,雾气中漂浮着无数半透明的花瓣,细看之下,竟是三十年前七笑楼后院的桃花瓣,只是每片花瓣上都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像被泪水冻结的痕迹。
乌篷船的船头立着个拄着竹杖的老妪,正是孟婆。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发髻上插着支铜制的发簪,簪头刻着个小小的“琴”字——那是戏班琴师的标记。她看着追来的魂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用布满皱纹的手在船舷边轻轻一划,一道淡金色的符纹便浮现在木头上。魂灯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稳稳地悬在船尾,灯焰映着河水,泛出细碎的金芒,将周围的雾气驱散了寸许。
“纯怨化灯,执念未消,倒是少见。”孟婆转过身,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半透明的汤液,汤面平静如镜,竟清晰地映出张玄陵与沈素心交握的手。她将碗递到张玄陵面前,声音带着水纹般的波动:“喝了这碗汤,前尘往事皆可忘却。轮回路上迷雾重,忘了,或许能走得轻快些。”
张玄陵没有接。他低头看着沈素心半透明的魂体,她的指尖正轻轻划过他手背上的符纹——那是龙凤玉佩碎裂后留下的印记,金红交织,像条蜿蜒的血脉,如今成了他们魂魄相连的证明。沈素心的魂体比在地宫时凝实了些,袖口处还沾着几点鼎炉里的血红色印记,那是她牺牲自己时留下的痕迹。
“我们不喝。”张玄陵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仿佛每个字都经过了千锤百炼,“前尘也好,后事也罢,苦的甜的,都是我们自己的。我们想自己走。”
沈素心的魂体微微一颤,抬起头望他,眼底的泪光在灯焰中闪烁,像盛着两汪破碎的星辰。“可是……”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逆阴阳大阵虽破,我们的魂体己与阵眼相融,魂魄里掺了阵纹的气息,再也入不了轮回了。”
孟婆收起汤碗,叹了口气,竹杖在船板上轻轻一顿,乌篷船便缓缓向前漂去。“痴儿。”她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你们可知,这忘川河为何突然出现在地宫?”她抬起竹杖指向河底,那里沉着无数残破的戏服,有旦角的水袖,有生角的靠旗,甚至还有孩童穿的小袄,每件戏服的领口处都绣着小小的“七”字——是三十年前七笑楼戏班的标记。
“我本是戏班的琴师,”孟婆的目光落在船尾的魂灯上,像是透过灯焰看到了三十年前的景象,“当年蓝婆放火烧楼时,我抱着你们姐妹躲在琴房的柜子里。她要抓小婉去炼蛊,是素心跪在地上求她,说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妹妹的命。”
张玄陵与沈素心同时愣住,魂体因震惊而微微发颤。
“蓝婆答应了,却在带走素心时,故意对小婉说:‘你姐姐是自愿跟我走的,她嫌你累赘呢。’”孟婆的声音低了些,竹杖在船板上划出细碎的声响,“我抱着小婉从后门逃出来,却被蓝婆的蛊虫追上。她把我投入鼎炉,说琴师的魂魄最通音律,能用来调和阵音。我本以为会魂飞魄散,没想到魂魄却意外坠入忘川,成了这引渡人。”
船尾的魂灯突然剧烈摇晃起来,灯焰变成了青绿色,显然是白小婉的情绪受到了触动。碧绿色的灯身表面浮现出一行模糊的字迹:“原来……是这样……”
“蓝婆的仇恨,茅山的算计,你们的羁绊……我都看在眼里。”孟婆继续说道,竹杖轻轻一点,河面上的雾气便散开一片,露出水底更深的景象——那里沉着具半腐烂的尸体,穿着茅山道袍,胸口插着半块绿色的长生珠碎片,正是青云子的尸身。“逆阴阳大阵的真正威力,不是献祭,是‘执念轮回’。百年前的苗疆血债,三十年前的戏班惨案,如今的青溪镇劫,本就是一场不断重复的噩梦。”她指向船尾的魂灯,“白小婉的怨气化灯,不是为了引路,是为了打破这轮回。”
魂灯的灯焰突然暴涨,碧绿色的光芒穿透雾气,照亮了河对岸的景象:那里立着座残破的戏台,与七笑楼一模一样。戏台的木板上还残留着烧焦的痕迹,角落里堆着几顶被烧毁的戏帽,其中一顶是白小婉最爱的花旦帽,上面的绒球己经碳化,却依旧保持着蓬松的形状。
戏台上,年幼的沈素心正抱着白小婉躲在衣柜里,姐姐用手捂住妹妹的嘴,眼神里满是恐惧,却死死地挡在妹妹身前。戏台下,蓝婆与青云子的虚影正在布置阵法,蓝婆手里拿着支银刀,刀身上映出她年轻时的模样,眉眼间竟与沈素心有几分相似;青云子则在地上画着血色符咒,符纹的形状与张玄陵手背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观众席上,坐着48个模糊的身影,正是那些被献祭的伶人。他们的脸上没有痛苦,反而带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其中一个穿武生靠的身影格外显眼——是戏班主,他的手里紧紧攥着块碎镜片,镜片反射着后台的景象:几个伶人正用身体堵住后门,将追兵挡在外面。
“这是……未完成的执念幻境。”沈素心的魂体声音发颤,她终于明白白小婉的用意——引魂灯不仅能照亮阴阳路,还能映照出所有未尽的遗憾,所有被误解的真相。
白小婉的声音从灯焰中传来,带着释然的笑意,却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哭腔:“姐姐,玄陵哥,当年是我误会了你。我躲在衣柜里听到蓝婆的话,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我恨了你三十年,恨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恨你为什么要跟那个女人走……”
灯焰剧烈摇晃,碧绿色的光芒中浮现出更多画面:白小婉被蓝婆囚禁在密室里,每天对着墙壁画姐姐的模样,画到手指流血;她偷偷藏起半块龙纹玉佩,夜里就握在手里,想象着姐姐的体温;她第一次对沈素心动手时,右半边身体的怨气突然失控,那是潜意识里的不忍……
“是我被仇恨困住,才让蓝婆有机可乘。”白小婉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带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现在,该由我们亲手结束这一切了。”
魂灯突然化作一道绿光,像支离弦的箭,射入对岸的戏台。幻境中的衣柜突然“吱呀”一声打开,年幼的沈素心走了出来,她的衣服上沾着灰尘,却依旧紧紧攥着手里的凤纹玉佩。她对着蓝婆的虚影喊道:“我跟你走,但你要放过我妹妹,放过戏班的所有人!”
而年幼的白小婉则从衣柜后跑出,小小的身影扑过去紧紧抱住姐姐的腿:“我跟姐姐一起去!要走一起走!”
两道小小的身影在幻境中相拥,蓝婆的虚影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渐渐消散在桃花瓣组成的雾气中。48个伶人的身影站起身,朝着她们深深鞠躬,然后化作点点金光,融入戏台的木板中——那些被囚禁了三十年的魂魄,终于得到了解脱。
“执念破,轮回止。”孟婆的声音带着欣慰,忘川河的水开始变得清澈,河底的戏服渐渐消散,露出下面光滑的鹅卵石,石缝里还卡着半截铜制的琴弦,那是当年琴师被投入鼎炉时,从琴上崩断的。“现在,你们可以选择了:是随我入冥府,受轮回之苦,或许来世能再续前缘;还是留在此地,永镇忘川,护这阴阳两界不再受执念所扰?”
张玄陵看向沈素心,她的魂体在灯焰的映照下,变得前所未有的凝实,甚至能看清她眼角新长出的细小纹路——那是与他相拥时,因喜悦而泛起的笑纹。他想起七笑楼的桃花,想起蛊池里的共生,想起阴阳棺里的十指相扣,想起她每次为了保护他而奋不顾身的模样,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仿佛盛着整个青溪镇的月光。
“哪里有她,哪里就是家。”
沈素心的魂体踮起脚尖,轻轻吻在他的眉心。她的唇瓣带着忘川河水的微凉,却烫得张玄陵的魂体微微发颤。“那我们就留在这里。”她的声音里带着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不过,守河太无聊了,我们得建座亭子。”
孟婆点了点头,转身走进船舱。船舱里传来轻微的拨弦声,像是有人在弹一支未完的曲子,正是当年戏班常奏的《桃花谣》。“忘川河畔缺一座守魂亭,”她的声音从船舱里传来,带着渐行渐远的温柔,“就劳烦二位了。”
乌篷船渐渐远去,船桨划水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消失在迷雾中。河面上的桃花瓣开始融化,化作透明的水珠滴入河中,发出“嘀嗒”的声响,像有人在轻轻鼓掌。
张玄陵与沈素心并肩站在河畔,看着魂灯的灯焰融入岸边的一块青石。青石约有丈许高,表面坑坑洼洼,像是被无数只手抚摸过。随着灯焰的融入,石面上渐渐浮现出三个古朴的大字——“守魂亭”,字缝里长出丛丛青草,草叶上还沾着未干的露珠,在虚空中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远处,青溪镇 的方向传来鸡鸣,一声接着一声,刺破了黎明前的寂静。地宫的废墟上,幸存的镇民正在重建家园,李木匠正用剩下的木料搭建新的屋梁,他的小孙子手里拿着块从地宫里捡来的桃花木碎片,正蹲在地上画着什么。九叔拄着拐杖,指挥着众人清理瓦砾,他的口袋里,放着半块从地宫里捡来的龙凤玉佩碎片,碎片上还残留着张玄陵的体温。
忘川河畔,张玄陵握住沈素心的手,两人的魂体渐渐与守魂亭相融,化作亭柱上的两道符纹,金红交织,像两条缠绕的龙与凤,永不分离。船尾的引魂灯悬在亭檐下,灯焰明明灭灭,像在诉说着一个未完的故事。灯身表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是用指甲刻上去的:“明年桃花开时,记得叫醒我。”
多年后,战火蔓延到青溪镇,破庙里,一个受伤的士兵正对着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祈祷。油灯是用七笑楼的旧木料做的,灯芯处缠着根细小的红线,那是沈素心当年系在手腕上的红绳。突然,灯芯爆出一簇火星,映出灯壁上模糊的人影——像极了一男一女相拥的模样,男人的手里握着半块玉佩,女人的袖口沾着几点桃花色的印记。
士兵揉了揉眼睛,以为是错觉。但他不知道,忘川河畔的守魂亭里,两道符纹正微微发烫,引魂灯的光芒穿透阴阳,照亮了他脚下的路。路的尽头,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妪正站在乌篷船头,手里拿着支铜制的发簪,簪头的“琴”字在月光下闪着温柔的光。
有些羁绊,跨越生死,无关轮回,只关乎那句——
“要死一起死,要散一起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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