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青溪镇就醒了。不是鸡犬相闻的活气，而是一种更绵密、更执着的声响——穿针引线声，从镇东到镇西，像无数只细蚁钻进人的耳朵。
张玄陵捏着桃木剑的手指骤然收紧。他刚从西头乱葬岗回来，那里的阴气比往常重了三倍，坟头草上凝着的白霜，在月光下泛着死鱼肚般的冷光。他本想回客栈歇口气，脚刚踏上青石板路，那声音就缠了上来。
“沈姑娘？”他推开隔壁房门时，沈素心正举着银针站在窗边，脸色比窗纸还白。
“你听。”沈素心的声音发颤，“家家户户都在响，从亥时开始就没停过。”
张玄陵凑近窗缝，那声音更清晰了：线穿过布料的“嘶啦”声，针尖戳透硬物的“笃笃”声，还有……女人低低的、含着笑意的哼唱。那调子古怪得很，像哭丧，又像迎亲，缠在潮湿的夜风里，黏得人心里发毛。
“去看看。”他拽起沈素心的手腕，指尖触到她腕骨上凸起的青筋——她在怕。
两人蹑手蹑脚走在巷子里，两侧宅院的门窗都透着昏黄的烛火，却没半扇窗是亮堂的。所有窗纸都被糊得死死的，只从门缝里漏出些微光亮，把里面人影拉得又细又长，像吊在梁上的纸人。
“王嫂家就在前面。”沈素心压低声音，指着斜对门的小院。王嫂是镇上出了名的爽朗妇人，昨天还送过他们一篮新摘的脆枣，此刻那院子里的引线声最响，夹杂着王嫂特有的大嗓门哼唱，只是那调子被拉得走了形，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张玄陵屈起手指敲了敲门，院里的声响戛然而止。
“谁啊？”王嫂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瓮声瓮气的，像含着棉花。
“王嫂，是我，张玄陵。”他故意提高声音，“刚听您院里有动静，过来看看。”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王嫂的脸从缝里挤出来。她没点灯，脸上只映着屋里的烛光，双眼白森森的，黑眼珠像是被挖掉了，嘴角却咧着个僵硬的笑，嘴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暗红的线绒。
“张道长啊，”她的声音黏糊糊的，“半夜了，有事？”
“您这是在做针线活？”张玄陵盯着她身后，堂屋的方桌上摆着摊开的布料，红得像泼在桌上的血，“这么晚了还不睡？”
“做嫁衣呢。”王嫂突然咯咯笑起来，那笑声像指甲刮过瓦片，“好日子要到了，得赶工呢。”
沈素心突然“啊”了一声，她的目光落在王嫂的手背上——那里有块青紫色的淤痕，形状像极了布料的纹路。
“王嫂，您手怎么了？”沈素心追问。
王嫂低头看了眼手背，像是才发现那淤痕，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布料蹭的，没事。”她顿了顿，突然把脸往前凑了凑，白眼球几乎要贴到张玄陵脸上，“这布金贵着呢，蓝婆给的，说做了嫁衣，能跟死去的亲人团圆呢。”
“蓝婆？”张玄陵心头一紧。
“可不是嘛。废墟造梦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王嫂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怕被人听见，“蓝婆说，三十年前走的那些人，都在等新衣服穿呢……”
话音未落，屋里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像是布料被风吹得飘了起来。王嫂猛地回头，脸上的笑瞬间消失，只剩下急切：“我得回去缝了，赶不上吉时就糟了！”她“砰”地关上门，门闩落下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发疼，紧接着，那穿针引线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急，更密。
“不对劲。”张玄陵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她屋里没风，那布料怎么会动？”
沈素心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冰凉：“你看门缝。”
门缝里透出的烛光下，一抹红色正缓缓移动。不是人拿着布料动，而是布料自己在飘，像有只无形的手在牵引，边角扫过桌腿时，还带起细碎的影子。更吓人的是，那红色布料上，细密的针脚正在慢慢收紧，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爬，把布料勒出一道道褶皱，活像……缝合伤口时的样子。
“走，去别家看看。”张玄陵拉着沈素心转身，刚走两步，就听见旁边李家院里传来线断的声音，紧接着是女人的低泣，那哭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凄厉的尖叫，却在半途中戛然而止，只剩下更急促的引线声。
他们一连看了七八家，情形都一样：妇女们双眼翻白，坐在烛火下缝嫁衣，用的都是那种暗红的线，布料碰过的皮肤会留下青痕，没完工的嫁衣在屋里自行飘动。有户人家的小姑娘大概是被母亲的样子吓着了，躲在门后哭，那妇人却头也不回，只是缝得更急了，针尖好几次戳到自己的手指，血珠滴在布料上，她竟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这线有问题。”沈素心从地上捡起一小段掉落的红线，指尖刚碰到，就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缩回来，“这不是普通的线，上面有尸气。”
张玄陵捏起红线凑近鼻尖，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钻进鼻腔，像……棺材里的味道。他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不好，去蓝婆的染坊！”
两人刚跑出巷口，就见镇中心的老槐树下，十几个妇女正围着一个石碾子，手里都拿着针线，对着石碾子上摊开的一大块红布缝着什么。月光照在她们脸上，个个都是翻着白眼的模样，嘴里哼着同一支古怪的调子。石碾子旁边，堆着几十件没完工的嫁衣，那些衣服在夜风中轻轻摇晃，领口袖口的布料微微收缩，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她们在缝……”沈素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缝的是……人的形状。”
张玄陵握紧了桃木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突然明白，这不是普通的缝制，这是一场仪式，一场用活人阳气，给死人做嫁衣的仪式。而那些青痕，那些飘动的布料，都是死者在迫不及待地“试穿”。
子时的梆子敲到第三响时，所有的引线声突然停了。
全镇的烛火同时暗了下去，只剩下老槐树下的那堆嫁衣，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紧接着，一阵风吹过，所有嫁衣的领口都微微抬起，像是有无数颗头颅，在黑暗中，朝着同一个方向——蓝婆染坊的方向，缓缓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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