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后的第三天清晨，霜在芨芨草上结得像碎玻璃。秦川往移民点送羊粪时，远远看见林麦穗蹲在井台边，正用冻得发紫的手绞着水桶绳。她脚上的胶鞋明显大了两号，鞋帮磨得卷了边，露出的脚踝上，冻疮肿得像发面馍，有的地方己经破了，脓水混着沙粒，在裤脚蹭出片暗黄的印子。
“你咋不穿双合脚的鞋？”他把羊粪筐往地上一撂，声音比井台的冰碴还硬。移民办前天发了批救济鞋，他亲眼看见林向农领了双红布鞋，说是给闺女的。
林麦穗吓了一跳，手往身后藏了藏，脚踝却没躲开。“我爹说……红布鞋太扎眼，让我先穿他的胶鞋。”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脚尖在地上蹭出个小沙坑，“等过阵子，他再给我做双。”
秦川没再追问。他看见过林向农的鞋，后跟磨穿了个洞，用草纸塞着，哪还能穿。他蹲下身，指着她的冻疮：“这样下去，脚会烂掉的。”去年冬天，王老五的孙子就是冻烂了脚，没钱治，最后截了半截脚趾。
林麦穗往回抽了抽脚，没抽走。“没事，我抹了凡士林。”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铁盒，打开来，里面的膏体干得像蜡，“就是有点硬，得焐化了才能抹。”
秦川的眼睛沉了沉。凡士林在这沙窝子是金贵药，比红糖还稀罕。他摸了摸怀里的羊粪蛋——早上给羊添料时，发现那只瘸腿母羊生了羔子，三只，毛茸茸的像团棉絮。这母羊是队里留的种羊，秦二叔说好了，等开春就让它跟邻村的公羊配种，生的羔子卖了钱，刚好给秦月当换亲的彩礼。
“你等着。”他突然站起身，扛起羊粪筐就往家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筐沿的红玻璃珠晃得叮当响。
秦家土窑里，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秦老蔫趴在炕沿上咳嗽，每咳一声，肩膀就抖一下，像风中的枯树枝。“咳咳……羊喂了没？”他看见儿子进来，哑着嗓子问，“那只母羊……可不能饿着。”
“喂了。”秦川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溅在地上，“爹，我想杀只羊。”
秦老蔫的咳嗽猛地停了，浑浊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他：“你说啥？杀羊？杀哪只？”
“就那只母羊。”秦川的声音有点发紧，却没敢抬头，“林技术员家的丫头……脚冻烂了，我想……想给她做双羊皮靴。”
“你疯了！”秦老蔫突然拔高了声音，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咳出一口血，溅在炕席上，像朵绽开的红梅，“那是给你妹换亲的种羊！你杀了它，秦月咋办？难道让她跟王栓柱家的瘸子过一辈子？”
秦川的拳头攥得发白。他知道换亲意味着什么——秦月得嫁给王栓柱的傻儿子，才能换王栓柱的妹妹嫁给自己。这是秦二叔定下的规矩，说是“亲上加亲，省钱省力”，可他看见过王栓柱的傻儿子，流着口水，见了姑娘就追，秦月要是嫁过去，这辈子就毁了。
“我不换亲。”他咬着牙说，“秦月得念书，得走出这沙窝子。”
“走出？咋走？”秦老蔫喘着气，声音里带着哭腔，“咱秦家祖上就没出过读书人！你爷是放羊的，你爹是种地的，你也得是放羊的！这是命！”
“我不信命！”秦川猛地一拍桌子，粗瓷碗震得叮当响，“林技术员说，这沙窝子能种出麦子，能变样！秦月也能去兰州上大学，跟林麦穗她哥一样！”
秦老蔫没再说话，只是望着灶膛里的火苗，眼神空落落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说：“你要杀就杀吧……反正我也熬不过这个春天了，眼不见心不烦。”
秦川的鼻子一酸，转身往外走。走到羊圈门口，他听见母羊在哼唧，温柔得像在哄孩子。他摸出藏在门后的剥皮刀，刀身被磨得发亮，映出他自己的影子，扭曲得像团麻。
母羊看见他进来，没躲，反而摇着尾巴凑过来，湿漉漉的鼻子在他手背上蹭。他的虎口前两天刨沙时磨破了，结了层痂，母羊用舌头轻轻舔着，痒得他心里发颤。三只小羊羔挤在母羊肚子底下，闭着眼睛吃奶，小尾巴一甩一甩的。
刀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想起秦月的笑脸，想起林麦穗溃烂的冻疮，想起爹咳在炕席上的血。风从羊圈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股子羊膻味，也带着点远处井台的水声。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刀己经捅了下去。血喷在他脸上，热得烫人，母羊没叫，只是用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他，瞳孔里映出他的脸，也映出三只吓得乱窜的羊羔。
他蹲在地上剥皮时，手一首在抖。羊皮剥下来，带着层温热的油脂，像块巨大的琥珀。他想起刚才母羊舔他虎口的样子，突然把脸埋在羊皮里，肩膀抖得像筛糠。
灶膛里的火还在烧，映得他的影子在墙上晃。他知道，从今天起，秦月的换亲路断了，爹的病没人管了，可他不后悔。他要把这羊皮做成最暖和的靴子，让林麦穗穿着它，在这沙窝子里走得稳稳的，不冻脚，也不迷路。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把剥好的羊皮泡在血水桶里，水面浮起层红沫，像撒了把枸杞。他摸了摸脖子上的红玻璃珠，突然觉得，这珠子的红，跟羊皮上的血，原来是一个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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