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学的废墟像只被啃剩的骨头,歪歪扭扭地立在土坡上。屋顶早就没了,只剩西堵断墙,墙上还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被风沙磨得只剩个模糊的影子。林麦穗蹲在墙根下,手里攥着半截炭笔,正在地上画着什么。
“你在画啥?”秦川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吓了她一跳,炭笔在地上划出道长长的线。
“没……没画啥。”林麦穗赶紧用脚蹭地上的画,却被他拦住了。
“让我看看。”他蹲下来,扒开她的脚,地上露出个歪歪扭扭的鞋样,鞋底画着奇怪的纹路,像水波纹,又像蜘蛛网。
“这是……鞋底?”他指着那些纹路,“画这玩意儿干啥?”
“防滑。”林麦穗的脸有点红,用炭笔指着纹路,“我哥说,鞋底刻上这种沟,走在沙地上不容易滑倒,就像……就像羊的蹄子。”
秦川笑了:“你还懂这个?”他见过羊蹄子,确实有沟,走在冰上都不打滑。
“我哥学过物理。”林麦穗挺了挺胸,像是在说自己的骄傲,“他说这叫摩擦力,沟越深,摩擦力越大。”
“摩擦力?”秦川皱起眉,“是啥东西?能吃不?”
林麦穗被他逗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不能吃,但能让你不摔跤。就像……就像你放羊时用的鞭子,鞭子越糙,越能抽住羊。”
秦川想了想,还真是。他的鞭子用了三年,鞭梢磨得毛毛糙糙的,抽起羊来比新鞭子管用多了。“那你再教我个字呗,就教‘摩擦力’。”
“不行,那是三个字,太复杂。”林麦穗摇了摇头,突然眼睛一亮,“我考你个题吧,答对了我就教你。”她用炭笔在地上写:“X2+3X=10,求X?”
秦川盯着那串符号看了半天,眉头皱成了疙瘩。“这是啥?天书?”他指着“X”,“这叉叉是啥意思?”
“这是未知数,就是不知道的数。”林麦穗耐心解释,“就像你不知道丢了几只羊,用个符号代替。”
秦川摸了摸后脑勺,突然往墙角跑,回来时手里攥着几个羊粪蛋,在地上摆了个“2”。“是这玩意儿不?”他问,眼睛里带着点不确定。
林麦穗愣了一下,随即拍着手笑起来:“对!就是2!你咋算出来的?”
“瞎猜的。”秦川有点不好意思,“我想,2乘2是4,3乘2是6,加起来正好是10。”他从小没念过多少书,可算羊的数量、算草的重量,从没错过。
“你真聪明!”林麦穗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比我哥还厉害,他当初算这题,用了半张纸呢。”
秦川的脸一下子红了,挠了挠头,没说话。他看着地上的羊粪蛋,突然觉得,这比秦月课本上的字好看多了。
“我教你写‘2’吧。”林麦穗捡起炭笔,在他手心里写,“先画个弯,再往上翘,像只小鸭子。”她的指尖软软的,划得他心里痒痒的。
“小鸭子。”秦川跟着念,觉得这字真有意思,不像“羊”字那么硬,也不像“靴”字那么复杂。
风从断墙的豁口钻进来,吹得地上的炭灰乱飞。林麦穗突然拉着他往废墟深处走,那里有棵歪脖子沙枣树,树干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都是以前的学生留下的。
“咱埋个东西吧。”她说,眼睛里闪着神秘的光,“就像城里人埋时间胶囊,等过几年挖出来,看看彼此都成了啥样。”
秦川没听过“时间胶囊”,但觉得这主意挺好。他从怀里掏出个放羊用的骨哨,是用羊的腿骨做的,吹起来呜呜响,能唤回跑散的羊。“我埋这个。”他说。
林麦穗从书包里掏出张纸,是张气象图,上面画着云的形状和风向,是她爹从县气象局要的。“我埋这个。”她说,“等以后,咱就能靠它预测沙暴了,不用再怕被埋。”
他们在沙枣树下挖了个坑,把骨哨和气象图放进一个破陶罐里,埋了起来,上面压了块刻着“2”的石头。“拉钩。”林麦穗伸出手,小拇指翘得高高的。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秦川勾住她的手指,觉得这比秦二叔的保证还管用。
阳光透过沙枣树的枝桠,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林麦穗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往他手里塞:“给你,我爹的放大镜,能聚光,点火用。”
秦川捏着那小小的玻璃片,阳光透过镜片,在他手心里照出个亮斑,暖烘烘的。
那亮斑在掌心里跳,像只刚破壳的雏鸟。秦川把放大镜往兜里塞时,指腹蹭过镜片边缘的铜圈,磨得发亮——林向农说这是民国的物件,当年跟着地质队翻过祁连山,如今倒成了给娃玩的玩意儿。
“能烤熟糜子面不?”他突然问,眼睛盯着沙枣树下的光斑。昨儿秦月说想吃烤馍,灶里的火总烧不旺,馍贴在锅上总带股生味。
林麦穗被逗笑了,睫毛上沾着的沙粒在阳光下闪:“傻样,这光就一点点,烤个蚂蚁还行。”她捡起块小石子,往光斑里扔,石子的影子在他掌上缩成个小黑点,“我哥说,这叫能量集中,就像……就像你把羊赶到一起,好管。”
“哦。”秦川似懂非懂,却把放大镜攥得更紧了。能量集中,他懂这个——爹说过,人这一辈子,劲得往一处使,不然啥也干不成。就像现在,他想把羊皮靴做好,想让林麦穗的脚好起来,想让秦月念成书,这些念想凑在一起,心里就像揣了团火。
沙枣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在替他们数着时辰。林麦穗突然拽他往断墙那边跑,墙根下有个破黑板,上面还留着半截粉笔字:“为人民服务”。“我教你写名字吧。”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粉笔,是她用两个红薯从乡上小学换来的。
“我会写。”秦川梗着脖子说,却被她按住手。“你那是画符,不是写字。”林麦穗的指尖压在他手背上,带着粉笔灰的凉,“看,‘秦’字上面是三横一竖,像不像你家羊圈的栅栏?下面是‘禾’,就是庄稼,咱庄稼人就得有禾苗。”
她的手带着他在黑板上划,一横一竖都透着股认真。秦川闻着她头发上的皂角味,混着粉笔灰的涩,突然觉得这味道比羊圈的膻味好闻多了。“‘川’字简单,像条河。”她的指尖在他手心里点了点,“你看,三竖,中间宽,两边窄,跟老坟湾底下的水脉似的。”
他想起她总说老坟湾有地下水,心里一动:“等我把靴子做好,咱去老坟湾挖挖看?”
“真的?”林麦穗眼睛一亮,粉笔头都差点捏断,“我爹说那里的地层是砂岩,能存水,就是没人敢挖——都说挖了会招灾。”
“咱不怕。”秦川在黑板上重重划了个“川”字,粉笔灰簌簌往下掉,“我爷以前是打井的,他说水这东西,跟人一样,你敬它,它就来,你怕它,它就躲。”
林麦穗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的手。他的手掌粗糙,布满老茧,却把“秦川”两个字写得格外认真,笔画歪歪扭扭的,像个刚学步的娃,却透着股倔劲。“我也写我的。”她说着,在旁边写下“林麦穗”三个字,笔画清秀,像她辫梢的红绳。
两个名字并排躺在黑板上,一个粗,一个细,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根在地下缠成了团。风从断墙钻进来,吹得粉笔灰西处飞,却吹不散那淡淡的字迹。
“该回去了。”林麦穗看了看日头,太阳己经爬到头顶,“我爹该找我了,他今天要去公社领化肥。”
秦川点点头,跟着她往废墟外走。路过那棵沙枣树时,他突然蹲下身,在埋陶罐的石头上又刻了道痕:“这是记号,明年这个时候,咱就来挖。”
“一言为定。”林麦穗拍了拍手上的土,辫子上的红玻璃珠晃了晃,“到时候我教你解方程,你教我吹骨哨。”
“好。”秦川应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土坡下,手里的放大镜还在发热。他对着太阳举起来,光斑落在“林麦穗”三个字上,把“麦”字照得发亮,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就快发芽了。
他往家走时,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羊圈里的三只小羊羔还在哼哼,他找了个破瓷碗,倒了点米汤,蹲在旁边看它们抢着喝。羔子的毛是白的,像雪,沾了点米汤,亮晶晶的。
“等你们长大了,”他摸着羔子的头,声音轻得像怕吓着它们,“就不用再被人杀了做鞋了。”
风从羊圈的栅栏缝里钻进来,带着点沙枣花的香。他摸了摸兜里的放大镜,突然觉得,这沙窝子的光,好像一天比一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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