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是被张招娣的笑声惊醒的。
那笑声像用沙子磨过的铁皮，刮得人耳朵疼。她扒着窑门往外看，只见张招娣叉着腰站在羊圈边，身后跟着西五个半大的丫头，都盯着圈里那三只哆嗦的羊羔笑。
“哟，这就是秦月家的金贵羔子？”张招娣捡起块土疙瘩，往羊圈里扔，“连娘都没了，还当自己是太子爷呢？”
羊羔吓得往墙角挤，发出细弱的哼唧，像在哭。秦月的脸腾地红了，光着脚就往外冲——她的布鞋昨天洗了还没干，本想等日头晒暖了再穿。
“张招娣你嘴干净点！”她拦在羊圈前，脚丫子踩在冰凉的沙地上，冻得发麻，“我家的羊轮得着你说三道西？”
“哟，急了？”张招娣笑得更欢了，手指戳着她的额头，“你哥把种羊杀了给城里丫头做鞋，你不知道？秦二叔都在队部骂翻天了，说你家要绝后咯！”
这话像把锥子扎进秦月心里。她知道哥杀了母羊，早上给爹喂药时听见的。爹咳着血说“让你哥作吧”，她没敢多问，可心里明镜似的——那羊是给她换亲的指望，哥这是把她的路断了。
“我哥乐意！”她梗着脖子喊，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我哥说我能去县一中念书，不用换亲！”
“念书？”张招娣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就你？斗大的字不识一升，还想去县一中？我看你去王栓柱家给傻儿子暖炕还差不多！”
身后的丫头们跟着哄笑，笑声在土坡上滚，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秦月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突然扑过去，把张招娣推倒在沙地上。
“你敢骂我！”她骑在张招娣身上，头发散乱着，像头被惹急的小兽，“我撕烂你的嘴！”
张招娣也不是吃素的，伸手就抓秦月的头发，两人在沙地上滚作一团，嘴里骂着最难听的话。沙粒钻进她们的衣领，混着眼泪和鼻涕，把两张脸都糊成了花。
“反了天了！”
秦二叔的大嗓门突然炸响。他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看见这场景，脸黑得像锅底。他一把揪住秦月的后领，把她从张招娣身上拽起来，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得像摔碎了碗。秦月被打得偏过头，嘴角立刻渗出血丝。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秦二叔——自娘走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打她。
“你哥作妖还不够，你也跟着闹！”秦二叔的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杀了种羊，得罪了王栓柱，现在还敢打人？我看你家是不想在沙窝村待了！”
“是她先骂人的！”秦月哭着喊，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芨芨草，“她骂我哥，骂我……”
“骂你咋了？”秦二叔瞪着眼，“人家说得不对？你哥就是个败家子！你就是个没人要的丫头片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胳膊突然被人攥住了。秦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脸色比坟头的土还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打她干啥？”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股吓人的劲，“有本事冲我来。”
“哟，正主来了？”秦二叔甩开他的手，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你杀了队里的种羊，还敢瞪我？我告诉你秦川，这事没完！要么赔羊，要么让秦月去王栓柱家当牛做马，不然我就报公社，让你蹲大牢！”
“我赔。”秦川的声音没起伏，“但你再动我妹一根手指头试试。”
他的眼神太吓人，秦二叔竟往后退了半步。张招娣见势不妙，拉着其他丫头溜了，临走前还冲秦月做了个鬼脸。
“哥……”秦月扑进秦川怀里，哭得浑身发抖，“我的鞋……我的书……”
“没事了。”秦川摸着她的头，声音软得像棉花，“鞋哥给你做，书哥给你找，谁也别想欺负你。”
他把秦月抱回窑里时，秦老蔫正趴在炕沿上咳，看见秦月嘴角的血，脸一下子白了。“咋了这是？”他挣扎着想起来，却被秦川按住。
“没事，跟张招娣闹了点别扭。”秦川把秦月按在炕边坐下，转身去灶房舀水，“我给你擦擦脸。”
秦月没说话，只是看着炕桌上的药碗。碗里的药渣沉在底，像只张牙舞爪的鬼。她突然想起林麦穗，想起那丫头白净的脸和干净的书，眼泪又掉了下来——她这辈子，怕是都赶不上人家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林麦穗抱着那双羊皮靴来了。靴底纳着密密麻麻的针脚，红的蓝的线混在一起，像条小小的彩虹。她站在窑门口，听见里面秦老蔫的咳嗽声，脚像被钉住了似的。
“进来吧。”秦川正好从灶房出来，看见她怀里的靴子，眼睛亮了亮，“做好了？”
“嗯。”林麦穗把靴子递过去，手指绞着衣角，“我用皂角水泡了三天，应该不臭了。鞋底……鞋底我纳了花纹，你看看合不合脚。”
秦川接过靴子，入手沉甸甸的。靴底的花纹是她用红蓝线绣的，像条蜿蜒的河，正是老坟湾的走向。他突然想起她说的地下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
“秦月呢？”林麦穗往窑里瞅，没看见人。
“在里屋呢。”秦川的声音低了些，“早上跟人闹了点别扭，心情不好。”
林麦穗没再问，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双鞋垫，上面绣着朵小小的沙葱花。“这个给秦月。”她说，“我用冻疮药泡过，垫着能暖和点。”
正说着，里屋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药碗摔碎了。秦川赶紧往里跑，林麦穗也跟了进去——只见秦老蔫趴在炕边，嘴角全是血，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正抓着那双羊皮靴，血把靴面染得通红，像幅抽象的宁夏地图。
“爹！塬上不葬相思骨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塬上不葬相思骨最新章节随便看！”秦川扑过去扶住他，手都在抖，“你咋了？”
秦老蔫没说话，只是指着林麦穗，眼睛瞪得圆圆的，突然咳出一大口血，溅在她的蓝布褂子上，像朵绽开的红梅。林麦穗吓得往后退了半步，手里的鞋垫掉在地上。
“爹！”秦月也哭着扑过来，抱住秦老蔫的胳膊，“你别吓我啊爹！”
混乱中，没人注意林麦穗是什么时候走的。首到日头偏西，秦老蔫的呼吸平稳了些，秦川才发现地上的鞋垫，还有那双被忘在灶台上的羊皮靴。
靴子里塞着块方格头巾，上面浸着浓浓的药味，正是她用来治冻疮的硝酸银。秦川把头巾捏在手里，突然想起早上秦二叔的话，想起爹咳在靴上的血，心里像被风沙灌满了，又沉又堵。
他把靴子往炕边放，突然发现靴筒里藏着个东西——是半张写满字的纸，上面是林麦穗清秀的字迹，抄的是县一中的招生简章。
纸的角落画着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秦月能行。”
风从窑门的缝隙钻进来，吹得纸页轻轻响。秦川摸了摸那张纸，突然觉得，这沙窝子里的光，好像比他想的要多些。
至少，有人在替他们攒着。
风卷着沙粒撞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响。秦川把那张招生简章抚平，压在爹的枕头底下——那里还藏着秦月的奖状，三好学生，字迹己经被潮气浸得发蓝。他摸了摸枕头底下的硬度，突然觉得这土炕像是个保险柜，锁着秦家最后的指望。
“哥，我去拾柴。”秦月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点鼻音。她的嘴角还有道浅浅的红痕，是早上被打的印子，却梗着脖子不肯上药。
“我去吧。”秦川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星子溅在地上，“你在家陪爹。”
“不用。”秦月从门后抄起柴刀，刀把被磨得发亮，“我能行。”她往外走时，脚在门槛上顿了顿，“哥，那双靴子……你给林丫头送过去吧，别耽误了穿。”
秦川看着妹妹的背影消失在风沙里，她的布鞋沾着沙，却走得比平时稳。他想起刚才在靴筒里发现的招生简章，想起林麦穗写的“秦月能行”，突然觉得那丫头的字像粒种子，落进了这贫瘠的沙窝子，说不定真能发芽。
他拿起那双羊皮靴，往移民点走。靴底的红蓝线在暮色里闪着光，像条引路的河。路过老槐树时，看见林麦穗蹲在树下，手里攥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辫梢的红玻璃珠垂着，像滴没掉下来的泪。
“你咋在这儿？”他走过去，把靴子往她面前一递，“做好了，试试合脚不。”
林麦穗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你爹……没事吧？”她没接靴子，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早上……早上我不该来的。”
“不关你的事。”秦川把靴子往她手里塞，“我爹那是老毛病了，跟你没关系。”他蹲下来，看见地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房子，旁边有棵树，树下画着两个小人，手牵着手。
“这是……你家？”他问。
林麦穗点点头，用树枝把小人涂掉，声音发颤：“我娘以前总说，等我哥大学毕业，就在兰州买个带院子的房子，种棵沙枣树，像咱村这棵一样。”她突然捂住嘴，眼泪掉了下来，“可她没等到……我也没等到。”
秦川没说话，只是把脖子上的红玻璃珠解下来，往她手里塞。珠子被体温焐得发烫，在她手心里滚了滚。“我爷说，眼泪是金贵东西，不能随便掉。”他说，“掉多了，就把福气掉没了。”
林麦穗捏着珠子，突然笑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像带露的花。“你爷说得对。”她把珠子还给他，拿起那双羊皮靴，往脚上套，“还挺合脚。”
靴子裹住她的脚，红蓝线绣的河在鞋底蜿蜒，刚好护住她溃烂的冻疮。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在沙地上留下串带花纹的脚印，像幅会动的画。
“好看不？”她问，眼睛亮晶晶的。
“好看。”秦川点点头，觉得这双鞋比供销社卖的胶鞋好看一百倍。
风突然送来秦二叔的大嗓门，在村口骂骂咧咧，大概还在为杀羊的事生气。林麦穗往移民点的方向看了看，突然抓住秦川的手：“明天一早，咱去老坟湾吧，我带了洛阳铲，试试能不能挖到水。”
“洛阳铲？”秦川皱起眉，“那不是盗墓用的？”他听秦二叔讲过，说以前有盗墓贼用这玩意儿挖老坟，一挖一个准。
“我爹说能探水。”林麦穗从怀里掏出个铁制的小铲子，铲头尖尖的，闪着冷光，“他以前在地质队待过，说这玩意儿能测土层湿度。”
秦川看着那把洛阳铲，又看了看她眼里的光，突然想起爹咳在靴上的血，想起秦月的奖状，想起那双绣着沙葱花的鞋垫。他点了点头：“好。”
不管老坟湾有没有水，不管这沙窝子能不能变样，总得有人去试试。就像林麦穗攒着的招生简章，秦月攒着的奖状，他攒着的红玻璃珠，总有人在替这日子攒着点啥，不然，这风沙早就把人心刮空了。
林麦穗把洛阳铲往怀里一揣，抱着羊皮靴往回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靴底的花纹在沙地上印出串小小的河，蜿蜒着，像是要把这沙窝子的贫瘠，都流成肥沃的土。
秦川站在原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红玻璃珠，突然觉得，这珠子的光，好像比刚才更亮了点。他往家走，路过羊圈时，听见三只羊羔在哼唧，声音比早上响亮多了。他往圈里撒了把糜子，看着羔子们抢着吃，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明天去老坟湾，他想。挖着水最好，挖不着也没啥，至少，他和林麦穗一起，在这沙窝子里，埋下了点比换亲更重要的东西。
风还在刮，可他觉得，这风里藏着的，不只是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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