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云居的灯笼在风里晃出一圈暖黄光晕,阿灵的指尖刚触上门框,后颈就漫上凉意。
赵三爷的雪茄火星在夜色里明灭,七个壮汉像堵墙似的横在巷口,连月光都被遮去大半。
"灵丫头。"赵三爷吐了口烟,烟雾裹着酒气扑过来,"终南山的铜锣响得够响啊,咱这夜市的灶王爷,该换换人当?"他拇指着雪茄盒,金属盒面刮出刺啦声,"听说你摊子上的叫花鸡,每天还没出笼就被抢光?"
阿灵后背抵着门板。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门框上的闷响——三天前她在终南山赢了论厨,消息传回夜市比山风还快。
可赵三爷的"规矩"她早有耳闻:夜市里做小吃的,每月得往他油盐帮的铁盒里塞三成利润;新来的摊主要摆三个月"试味席",由他的人轮流"品鉴";连煤炉的炭都得从他底下的铺子买——贵三成,火还弱。
"三爷这是要收保护费?"阿灵声音稳着,指尖却悄悄掐进掌心。
她瞥见小豆子缩在人群最后,帽檐压得低低的,脚尖在青石板上划拉——那是他去年帮她搬煤炉时,被烫伤的右脚,总爱不自觉地蹭地。
赵三爷突然笑了,露出金牙:"收保护费多难听?
咱讲个公平。"他冲身后一摆手,壮汉拎来个竹筐,"土豆、白菜、豆腐、腊肉、干辣椒,最普通的食材。
你跟我,各做一道菜。
谁的菜能让围观的人掉眼泪,谁就定规矩。"他指节敲了敲竹筐,"要是你输了......"他目光扫过醉云居的招牌,"把叫花鸡的配方交出来,我保你摊子照开,利润分你两成。"
阿灵喉头一紧。
叫花鸡的配方是残卷里的,是她用半宿半宿守火候换来的,是她给流浪猫留鸡腿时,灶膛里跃动的光。
可此刻竹筐里的土豆沾着泥,白菜叶边泛着黄,豆腐块上还压着道裂——这些食材被菜贩子挑剩下的,被主妇们嫌过不够新鲜,被丢在菜市场角落等腐烂。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土豆坑洼的表皮,突然一阵酸涩涌进鼻腔。
"味觉通感"在发烫。
她看见清晨五点的菜市场,老妇人捏着皱巴巴的钞票,指着这筐菜说"太蔫了";看见菜贩子骂骂咧咧把它们丢上板车,车轮碾过积水时溅起的泥点;看见它们被丢在垃圾站,白菜叶上的露珠慢慢蒸发,豆腐渗出的水在水泥地上洇成浅灰的痕——不甘,委屈,还有一丝模糊的期待:要是能被好好对待,会不会也能变成温暖的味道?
"我应了。"阿灵站起身,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卖糖画的老张头扒着墙根,炸春卷的王婶攥着围裙角,老姜头端着茶壶坐在门槛上,茶碗里的水面晃出细纹。
她又瞥见小豆子的帽檐动了动,露出半只泛红的耳朵。
赵三爷的金牙闪了闪:"限你半小时。"他拍了拍腰间的牛皮袋,"我这有从西川带回来的野山椒,比你筐里的辣椒香——"
"不用。"阿灵打断他,转身从摊位角落搬出口铁皮砂锅。
这砂锅是她刚摆地摊时,在废品站花五块钱捡的,锅底有个拇指大的凹痕,边沿磕得坑坑洼洼。
她用抹布擦了擦,砂锅里还沾着上次熬药的姜味——是给隔壁生病的奶奶煮的红糖姜茶。
"就用这口锅。"阿灵把砂锅搁在煤炉上,"五味调和汤。"
煤炉"轰"地窜起蓝焰。
阿灵的指尖悬在砂锅上方,火工异能顺着血脉涌上来——她能感知到火焰的温度,像摸得到的丝绸,从60度慢慢爬到100度。
土豆去皮切块,她特意留了点靠近皮的部分,那里带着泥土的甜;白菜撕成巴掌大的片,叶脉里还沾着没冲净的晨露;豆腐用盐水泡过,裂口里吸饱了咸香;腊肉切薄片,在热油里煎出琥珀色的油花;干辣椒剪小段,籽儿没全抖掉,留着那股呛人的辛辣。
"第一味,辣。"阿灵撒下辣椒段,油烟腾起时,她听见人群里有人抽了抽鼻子——是卖酸辣粉的李婶,她总说自家辣椒不够劲。
"第二味,咸。"腊肉的油星在锅里跳,咸香裹着肉香漫开,王婶的小孙子扒着她膝盖,口水滴在围裙上。
"第三味,酸。"她往汤里倒了勺醋,是昨天用残梅酿的,坛子里还剩小半瓶。
酸气撞着辣和咸,像块石头投进湖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第西味,甜。"土豆块入锅时,她用木勺压了压,淀粉溶进汤里,甜丝丝的,混着白菜叶的清鲜——那是老妇人蹲在菜摊前,摸着白菜说"要是嫩点就好了"时,眼里的光。
"第五味,鲜。"最后下豆腐,裂口里的盐水渗出来,和汤里的甜、酸、咸、辣搅在一起。
阿灵盖上砂锅,火工异能裹着温度,让汤在滚与不滚之间打着旋儿。
她闭着眼,能看见食材里的不甘正在融化,委屈变成了温柔,期待凝成了热气,顺着砂锅缝隙往上钻。
"好了。"阿灵掀开锅盖时,白汽"呼"地涌出来,模糊了所有人的脸。
汤面浮着层油花,黄的是腊肉,绿的是白菜,褐的是辣椒,白的是豆腐,像幅被揉皱的画。
可那香气——是辣得人想掉泪的热,是咸得人心安的暖,是酸得人鼻尖发酸的念,是甜得人想起童年的软,是鲜得人喉头首颤的盼。
赵三爷的雪茄掉在地上。
他盯着阿灵递来的瓷碗,手在抖。
汤里的豆腐颤巍巍的,沾着点辣油,像极了——像极了他七岁那年,母亲在灶台前给他盛的最后一碗汤。
那时家里穷,母亲把最后半块豆腐、半棵白菜、半根干辣椒都煮了,汤面上浮着层油花,他捧着碗,热汽糊了眼,听见母亲说:"小栓子,等妈攒够钱,给你买新鞋。"
后来母亲没攒够钱。
后来他成了赵三爷,手下有七个壮汉,腰间别着雪茄盒,可再没喝过那样的汤。
他喝了一口。
汤是辣的,辣得他眼眶发热;是咸的,咸得他想起母亲围裙上的盐粒;是酸的,酸得他想起母亲临终前,床头那碗没喝完的药;是甜的,甜得他想起母亲把最后半块糖塞他嘴里时,自己沾着鼻涕的笑;是鲜的,鲜得他想起母亲说"小栓子要好好吃饭"时,眼里的光。
瓷碗"当啷"掉在地上。
赵三爷的喉结动了动,他猛地抬头,看见阿灵正望着他——她的眼睛里没有得意,没有挑衅,只有理解,像母亲当年摸着他头时的目光。
小豆子的帽檐掉了。
他抹了把脸,抽抽搭搭地说:"三爷,我、我也尝着我奶奶煮的......"
"都闭嘴!"赵三爷吼了一嗓子,可声音发颤。
他蹲下身,用指节蹭了蹭地上的汤渍,又迅速缩回手。
巷口的风突然停了,灯笼的光洒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角的水光。
阿灵没说话。
她通过味觉通感,读到了赵三爷心里翻涌的东西:有对母亲的愧疚,有对当年自己的心疼,有对现在的迷茫,还有一丝——一丝想要改变的动摇。
"时间到了。"老姜头的声音像根针,刺破了这团暖融融的雾气。
他抿了口茶,茶碗底磕在门槛上,"该分胜负了。"
赵三爷突然站起身。
他的影子不再像条吐信的蛇,倒像个被抽了脊梁的人。
他盯着阿灵,又扫过围观的人群——老张头在抹眼睛,王婶的小孙子还舔着嘴唇,小豆子的脸涨得通红,连七个壮汉都耷拉着脑袋。
"走。"赵三爷踢了踢脚边的竹筐,转身往巷口走。
他走了两步,又停住,背对着阿灵说:"明儿起,煤炉的炭,按进价给你。"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醉云居的灯笼重新晃起来,暖黄的光里,阿灵看见小豆子小跑着追上去,往赵三爷手里塞了块手帕——是他总揣在兜里的蓝布帕子,边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花。
老姜头放下茶碗,起身拍了拍阿灵的肩:"丫头,这汤煮的不是五味,是人心。"他拎着茶壶往茶馆走,身影融进夜色前,又补了句,"赵三爷那金牙,该不是天生的。"
阿灵蹲下身,捡起赵三爷掉的雪茄。
茄身上印着"川南"两个字,烟嘴处有圈淡淡的口红印——是他藏在牛皮袋里的,没舍得抽的那支?
风又起了。
她望着赵三爷消失的方向,听见煤炉里的炭"噼啪"响了一声。
明天会怎样?
或许赵三爷的规矩要改了,或许油盐帮的铁盒要空了,或许......
她笑了笑,转身推门进了醉云居。
门内的灶台上,《七公食典》残卷在月光下泛着暖光,卷角压着半块没吃完的玲珑包,香气还没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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