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青砖墙时，阿灵踮着脚往门楣挂匾额。
竹梯在砖地上硌出轻响，她指尖捏着红绸结，看"醉云居"三个墨字在晨雾里渐渐清晰——是洪守真用锅底灰调的墨，说这样才有烟火气。
"慢着！"身后传来沙哑的咳嗽声，老乞丐抱着个陶坛挤过来。
他灰布衫前襟沾着酒渍，却小心护着坛口的荷叶封，"昨儿翻到窖了三十年的桂花酿，开张总得有口热酒镇场子。"
阿灵刚接过酒坛，斜刺里又伸来双皱巴巴的手。
白眉翁不知何时站在檐下，青布包袱里裹着本皮面菜谱，"我那灶房还藏着半本《山家清供》，你这小馆子要立住，得有点拿得出手的老方子。"
三人正说着，巷口飘来油煎饼的香气。
小满婶端着竹篮挤进来，篮里堆着刚出锅的糖糕："我让娃他爹多炸了二十个，开张图个甜！"她往阿灵围裙兜里塞了把枣子，"昨儿我还和王婶说，咱这巷子总算有个能端上台面的食肆了。"
阿灵眼眶发热。
她摸了摸怀里的古地图，那是洪守真昨晚塞给她的，边角还留着老乞丐的烟味。"谢谢大伙儿。"她声音发颤，指尖轻轻抚过匾额上的墨迹，"等会儿我先做桂花糯米藕，让街坊们尝尝新。"
突然，一声尖笑划破晨雾。
瘦猴孙晃着膀子挤开人群，身后跟着三个穿黑背心的混混。
他黄瘦的脸上挂着笑，鞋尖却"哐当"踢翻了小满婶的竹篮，糖糕骨碌碌滚了满地："就这破砖房也配叫食肆？
我上回在夜市吃碗馄饨，都比这儿干净！"
围观的人潮顿了顿。
有几个常来阿灵摊前的老客想说话，被瘦猴孙斜眼一瞪又缩了回去。
他扯着嗓子继续喊："前儿我兄弟在这儿吃了碗面，半夜上吐下泻！
你们敢说没往菜里下邪药？"
阿灵攥紧围裙角。
她闻到瘦猴孙身上混着劣质香水的酒气——和井边那两个搬铁皮箱的人一个味儿。"孙哥这话说的。"她压下心跳，从后厨端出青瓷盘，"我这就做盘桂花糯米藕，请大伙儿尝尝。
要是真有毒，我阿灵当场把盘子吃了。"
蒸笼掀开的刹那，甜香裹着热气涌出来。
糯米裹着藕段，蜜色的糖汁在瓷盘里淌成小湖，撒着的干桂花遇热便活过来，在蒸汽里轻轻打旋。
小满婶第一个夹起藕片，咬下去时眼睛亮了："软乎！
甜得润嗓子，和我小时候在苏州吃的一个味儿！"
围观的人渐渐凑过来。
戴老花镜的大爷舔了舔嘴唇："我来一块。"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拽着妈妈的衣角："我要！"瘦猴孙的跟班凑过去尝了一口，喉结动了动没说话——阿灵看见他偷偷冲瘦猴孙摇头。
"邪术！"瘦猴孙突然拔高声音，指尖几乎戳到阿灵鼻尖，"肯定是下了蛊！
我听说有人用迷魂香骗钱，你这小娘子看着乖，指不定......"
"你放屁！"小满婶抄起竹篮作势要砸，"我家小灵给我治过胃疼，她那叫花鸡我吃了三回，回回胃里暖得像揣了个炭盆！"她转身拉住阿灵的手，掌心的茧子蹭得阿灵发痒，"小灵，别怕，婶子给你作证！"
可人群还是迟疑了。
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皱着眉："现在科技这么发达，用点化学调料也能调出这味儿......"
阿灵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檐下摇晃的灯笼，想起昨晚井边的铁皮箱，想起洪守真说的"江湖人最认死理，要他们信你，得拿真心换真心"。
"各位。"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后厨。
案板上的砂锅还温着，那是她天没亮就开始煨的——糯米泡了整夜，银耳挑去了每丝杂质，桂花蜜是洪守真从山上采的野桂酿的，每一滴都带着晨露的甜。
当她端着青花瓷盅出来时，晨雾刚好散了。
阳光穿过瓷盅的薄胎，映得汤里的糯米像碎玉，银耳如飘云，最上面浮着朵半开的桂花，黄得透亮。
"这是'二十西桥明月夜'。"阿灵揭开盅盖，热气裹着甜香腾起，"我奶奶说，人心里最软的地方，藏在小时候的饭香里。"
第一口汤喂给了穿西装的年轻人。
他刚喝下去，眼尾突然发红。"我......"他声音发颤，"我五岁那年发高热，我妈在煤炉上煨了整夜的糯米粥，就这味儿......"
戴老花镜的大爷捧着盅，眼泪砸在汤里："我老伴走前三天，还给我熬这个......"
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舔着盅沿："妈妈，像不像外婆在老家煮的？"她妈妈搂着她，哭得肩膀首颤："像，像极了......"
瘦猴孙的脸白了。
他挤到最前面，手指敲着桌沿："少来这套！
我要吃火腿炖豆腐，加辣加咸！"
阿灵没说话。
她望着瘦猴孙发红的眼尾——那底下藏着股酸，是被爹揍完后躲在巷子里啃冷馒头的酸。
她掌心轻轻按在砂锅上，异能顺着指尖淌进汤里。
豆腐在滚水里打着转，每道缝隙都吸饱了火腿的鲜；辣椒末浮在汤面，红得像团火，却不呛人，只勾着人想多喝两口。
瘦猴孙端起碗，喝到第三口时突然停住。
他喉结滚动，望着阿灵的眼神有点发怔——像被人扒开了最脏的伤口，却发现里面藏着块糖。"辣......辣得痛快。"他声音发闷，把空碗往桌上一墩，甩着袖子往外挤，"算你狠！"
人群哄笑起来。
有个大妈举着空盅喊："小灵，再给我来一盅！"戴老花镜的大爷摸出钱包："我要打包，给我闺女尝尝她小时候的味儿！"
老厨子王不知何时站在巷口。
他灰白的眉毛动了动，望着阿灵掌勺的背影轻轻点头——那口砂锅的火候，正好在"通窍"的门槛上。
暮色降临时，醉云居门口排起了长队。
路灯照亮了人们手里的空盅，像一串发光的月亮。
洪守真蹲在台阶上剥花生，看阿灵在灶前颠勺的身影，突然说："赵三爷派了人在巷口转悠。"
阿灵擦了擦汗，望着窗外攒动的人头。
她摸了摸怀里的古地图，又碰着洪守真给的注释本，纸页沙沙响。"我知道。"她轻声说，"但他们今天尝到的，不只是菜。"
夜风掀起她的围裙角，露出里面别着的碎砖刀柄——木渣的刺早就被磨平了，只余一片温凉。
远处传来馄饨摊的吆喝，和着醉云居里的谈笑声，像首没谱的曲子。
"江湖才刚开始。"她对着灶火轻声说。
窗外夜色渐深，巷口的路灯却亮得更欢了。
有个穿黑风衣的男人在人群外站了会儿，摸出手机拍了张照，又低头发了条消息："醉云居，二十西桥明月夜，火候通窍。"
第二天清晨，醉云居前的长队拐了个弯，从巷头排到了巷尾。
有人举着保温桶，有人攥着空饭盒，还有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踮着脚喊："阿姨，我要昨天的糯米藕！"
阿灵系好围裙，望着檐下摇晃的灯笼笑了。
她知道，这团暖黄的光，己经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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