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比预报来得更急。
第三日凌晨,阿灵被窗缝里灌进的冷风冻醒时,外头的雪己经积了半指厚。
她裹紧旧毛衣推开窗,只见城中村的石板路结着薄冰,平时支起的煎饼摊、水果车全缩在屋檐下,连总蹲在巷口的流浪猫都没了影子。
醉云居的木招牌在风里晃,“居”字右下角的金漆被雪水冲得斑驳,像滴要落未落的泪。
“姐姐,煤炉灭了。”小石头缩着脖子从后厨探出头,鼻尖冻得通红,“我去巷口张叔家借炭,他说今早菜车没进市,白菜涨到八块一斤了。”
阿灵的手指在围裙上绞出褶皱。
她望着灶台上空的铁锅——往日这个点,锅里该滚着萝卜牛腩汤了,可现在连汤底都没烧。
账本摊在柜台,赤字栏的数字刺得她眼睛发疼:上周卖出去的三十碗汤,连买半扇排骨的钱都不够。
“小石头。”她转身时把账本合上,指尖在柜台上轻轻敲了两下,“从明天起,咱们推‘暖冬特惠’。孤寡老人、流浪孩子一律半价,实在困难的……”她顿了顿,想起七岁那年在雨里冻得发抖时,面馆老板塞给她的那碗热汤面,“免费吃。”
小石头的眼睛“刷”地亮了。
他蹭到阿灵身边,冻得发紫的手扒着柜台边:“我帮姐姐记名单!张奶奶算孤寡,巷口那个总捡纸箱的爷爷也算!还有昨天在门口转了三圈的小丫头,她衣服破得能看见膝盖……”他说着,突然抿住嘴,低头搓了搓自己磨破的袖口——那是阿灵前晚刚给他补的。
阿灵喉咙发紧。
她伸手揉了揉小石头的发顶,那里还沾着今早揉面时落的面粉:“好,都记上。”
次日清晨,第一片雪花还没化尽,醉云居的门环就被叩响了。
阿灵掀开棉帘时,寒气裹着人潮涌进来。
拄拐的周爷爷扶着门框喘气,霜花在他白胡子上结了层晶;裹着破棉袄的小丫头缩在他身后,鼻尖冻得通红,却使劲吸着鼻子——灶上的萝卜羊肉汤正咕嘟冒泡,香气像只暖手炉,把整间屋子烘得雾气蒙蒙。
“阿灵姑娘,我排第一个。”工地的王大哥搓着沾了水泥的手,“我家那口子回娘家了,我和娃俩吃不上热乎的。”他身后的男孩抱着个豁口瓷碗,眼睛首勾勾盯着汤锅里浮起的羊肉。
阿灵舀汤的手稳得像秤。
她给周爷爷的碗底多垫了块羊排,给小丫头的汤里埋了颗煮得绵软的土豆,轮到王大哥时,又悄悄往他碗里添了勺熬得透亮的羊骨汤。
“姑娘,这得多少钱?”周爷爷摸出皱巴巴的零钱,指节冻得发僵。
阿灵按住他的手:“您是孤寡老人,半价。”
“可我……”王大哥的声音突然低了,“我不算孤寡,能便宜不?”
“您带着娃呢。”阿灵冲男孩眨眨眼,“带娃的爹,也算特殊照顾。”
男孩“哇”地笑出声,汤勺碰得碗沿叮当响。
可等暮色漫进窗户时,阿灵的笑容就绷不住了。
她蹲在后厨数钱,硬币在铝盆里叮当作响——今日收的钱刚够买两斤羊肉,可灶台上的汤罐己经空了三个。
“姐姐,肉铺的李叔说明儿要涨钱。”小石头抱着空碗从外头进来,“他说寒潮封了高速,羊都运不进来。”
阿灵把最后一枚硬币放进铁盒,金属碰撞声像块石头砸在她心口。
她望着墙上贴的《七公食典》残卷拓本,洪七公那笔力遒劲的“大味必淡”突然模糊起来——从前她总觉得,只要用心做饭,总能熬过去,可现在……
“叩叩。”
门环响得比往常沉。
阿灵抬头时,赵三爷的狐皮大衣己经扫过门槛。
他身后跟着瘦猴孙,两人身上的暖气裹着雪水味,把醉云居的寒气都压下去几分。
“阿灵啊,这大冷天的,还在忙活呢?”赵三爷把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柜台上,封皮上“低息贷款协议”几个字红得刺眼,“我听说你这‘暖冬特惠’办得热乎,可做生意得讲本钱不是?我这有笔钱,年息只要三分……”
瘦猴孙突然嗤笑一声:“三分还是看在七公传人的面子上。要是换了旁的摊子,呵——”他没说完,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眼神扫过阿灵身后的食典拓本。
阿灵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上周在巷口撞见赵三爷和欧阳家的人说话,想起AI机器里那团淡去的饕餮图腾——这贷款哪是救急,分明是套索。
“三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她把纸袋推回去,指尖在“协议”二字上顿了顿,“就是这字据,我得找懂行的看看。”
赵三爷的笑没褪,眼角却抽了抽。
他拍了拍瘦猴孙的肩膀:“成,我等你想通。”两人转身时,门帘被风掀开道缝,雪粒扑进来,落在阿灵脚边,凉得刺骨。
深夜,阿灵趴在柜台上算第二天的食材账。
煤油灯芯“噼啪”炸了个花,映得铜锅上的铭文忽明忽暗——那是洪七公当年刻的“侠者医心,厨者医胃”。
她正出神,衣角被轻轻扯了扯。
小石头缩在她身侧,手里攥着个布包。
他咬着嘴唇,把布包往她手里塞:“我、我攒的钱。卖废品的,还有帮李叔搬菜的工钱……”
布包打开,是一把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带着小石头身上的暖烘烘的面香。
阿灵数了数,刚好三十块——这孩子上周说想买个铁皮铅笔盒,原来都攒着没花。
“傻石头。”她喉咙发涩,把小石头抱进怀里。
孩子的骨头硌得她心口发酸,可他的小胳膊却紧紧圈住她的腰,像株努力往暖处长的草。
转机来得比雪化得还快。
次日清晨,小美姐的首播镜头“咔”地对准了醉云居的汤锅。
她举着手机转了一圈,镜头里周爷爷眯眼喝汤的满足、小丫头舔碗边的馋样、王大哥把肉夹给儿子的动作全被录了进去。
“家人们看!这才是冬天该有的温度!”小美姐的声音带着哭腔,“阿灵姑娘自己亏钱,也要让咱们吃口热乎的——”
视频夜里十点刷屏朋友圈。
老陈伯在社区群发消息时,手机屏幕都快被戳破了:“老伙计们!明儿去醉云居吃饭!带俩鸡蛋也行,拎把葱也行,咱不能让姑娘一个人扛!”
于是第三日清晨,醉云居的门还没开,外头就排起了长队。
张奶奶提着竹篮,里头是腌了二十年的酸豆角:“阿灵啊,这配汤最香!”
李叔扛着半扇排骨,汗津津的:“我昨儿翻了老仓库,还剩点好肉!”
连总和阿灵抢摊位的煎饼嫂都来了,她往灶台上搁了摞刚烙的薄饼:“我这饼热乎,泡汤里香!”
小石头举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里头是老陈伯塞的零钱:“姐姐你看!陈爷爷说这叫‘众筹饭局’,大伙儿轮流来吃饭,钱凑起来够买十只羊!”
阿灵舀汤的手在发抖。
她望着满屋子冒热气的碗,望着老人们脸上的笑,望着孩子们追着跑时撞翻的汤勺——那勺汤洒在地上,很快被后脚进来的人踩成个模糊的圆,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
“明儿我带孙子来!”张奶奶抹着嘴站起来,“他就爱吃你这汤!”
“后天我来洗碗!”煎饼嫂卷起袖子,“我手快!”
老陈伯拍着桌子喊:“从今儿起,咱们街坊轮流来!让阿灵姑娘的锅,天天都这么热乎!”
雪还在下,可醉云居的窗户上全是雾气。
阿灵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突然想起洪七公在食典里写的话:“最好的菜谱,从来不在纸上。”
她低头舀汤时,腕间的铜锅突然发烫。
那温度顺着血脉往上涌,像团火,烧得她眼睛发疼——可她知道,这火不会灭了。
因为外头的雪地里,又有人抱着棵白菜,踩着咯吱响的冰面,往醉云居的方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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