链家门店的空调开得太足，热空气裹着劣质香薰的味道往人鼻子里钻，程家阳的衬衫后背沁出了片汗渍，贴在皮肤上，黏糊糊的难受。经理小李坐在对面，手里的纸巾换了一张又一张，额头上的汗像断了线的珠子，擦了又冒出来，把他的刘海浸得透湿。他把房产证推回来，塑料封皮在玻璃桌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指甲刮过黑板：“程总……您这房子我们真不敢挂。”
“为什么？”程家阳压住火气，指节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昨天你们还说能卖1250万，今天就不敢挂了？是价格不满意，还是手续有问题？”他知道问题不在这些地方，却故意这么问，想看看小李能编出什么理由。
小李往门口看了眼，玻璃门外的阳光刺眼，他眯了眯眼睛，又迅速低下头，声音压得像蚊子哼：“早上总公司发了通知，说您这房源‘存在产权争议’，所有中介都不能接。”他从抽屉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推到程家阳面前，封口处的胶水还没干透，“这是昨天收的定金，我给您退回来。程总，您就别为难我们了，我们就是打工的，上有老下有小，饭碗要紧。”
程家阳捏着信封，纸壳硬得硌手，里面的钱不多，只有五万，却像块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他换了三家中介，从链家到中原，再到小区门口的私人门店，说辞都一样——“产权争议”“上级通知”“不便受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母亲在背后施压。她最擅长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掐断他的路，像温水煮青蛙，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就没了挣扎的力气。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短信，只有一行字：“回瑞金医院陪你爸做检查，否则明天《财经日报》见。”没有标点，没有情绪，却像把冰冷的刀，抵在他的喉咙上。程家阳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才缓缓按灭。
他从公文包夹层里抽出父亲的病历，是上周趁母亲不在医院偷偷去复印的。诊断书上“重度抑郁症”五个字被医生用红笔圈了又圈，像个醒目的警告。用药记录显示父亲己经吃了三年舍曲林，剂量从最初的每天一片加到现在的三片，而母亲一首骗他说“你爸就是老毛病，养养就好”。他想起父亲每次吃药时躲闪的眼神，想起他夜里总在客厅踱步，想起他看到教育新闻时突然红起来的眼眶——原来那些反常的举动，都是被抑郁折磨的痕迹。
“我知道了。”程家阳给母亲回了短信，三个字打得很慢，每个笔画都像用尽了力气。他把病历塞回夹层，起身要走，公文包的金属搭扣撞到桌腿，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程总！”小李突然叫住他，左右看了看，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往他手里塞，“这是我表哥的电话，他做私人中介的，专门接些‘特殊房源’，或许……或许他有办法。”纸条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边缘毛糙，上面的字迹潦草，墨迹还没干，显然是刚写上去的。
程家阳捏着纸条，指尖传来纸页的粗糙感。他抬头看了眼小李，这年轻人眼底的挣扎像面镜子，照出了这场暗战里每个人的身不由己。“谢了。”他低声说，把纸条塞进钱包。
程家阳刚走出门店，热浪就迎面扑来，与店里的冷气撞出层薄薄的水雾。他眯起眼适应光线，对面公交站台上的身影突然撞进眼帘——林小满正踮着脚往广告牌上贴小广告，红纸黑字在灰色的站牌上格外醒目：“高价收购房源，用于公益教育，非诚勿扰”。
她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羽绒服，拉链早就坏了，风灌进去把衣服撑得鼓鼓的，像只圆滚滚的企鹅。为了够到广告牌顶端，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浦江之畔 她把帆布包垫在脚下，包带勒得肩膀变了形，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芦苇。有辆自行车经过时带起阵风，刚贴好的广告纸卷了边，她慌忙伸手去按，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手里的记号笔“啪”地掉在地上，滚到了马路中间。
程家阳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下意识就想冲过去。可还没迈开步，就看见林小满己经小跑着捡回了笔，手指被地上的碎石子划破，渗出血珠也没在意，只是对着广告纸哈了口气，用掌心把卷边的地方压实，动作认真得像在完成件艺术品。
两人的目光隔着川流不息的马路撞上了。林小满的眼睛亮了亮，像落了星光，她刚要扬起手打招呼，程家阳身后突然传来“哗啦”一声——中介门店的百叶窗被猛地拉下，厚重的木板瞬间挡住了视线，把两个世界彻底隔开。
“程总，夫人的人就在对面咖啡馆盯着呢。”小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无奈的叹息。程家阳回头，看见百叶窗的缝隙里，小李正对着他轻轻摇头，手指往斜对面的咖啡馆指了指。
他顺着方向看去，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正举着手机往这边拍，镜头明晃晃地对着公交站台。是母亲的特助老张，跟着程家二十年，最擅长的就是“盯梢”，当年父亲偷偷去民工子弟学校代课，就是被他发现告诉了母亲。
程家阳攥紧了手里的纸条，纸角被捏得发皱。他知道母亲的手段——她就是要让林小满看见这一幕，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不敢露面的懦夫；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程家阳是个“为了外人跟家族决裂的疯子”。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林小满此刻还站在太阳底下，为了那群孩子的教室，顶着烈日贴小广告，而他却连上前说句话都做不到。
“告诉他们，我去医院看我爸。”程家阳对小李说，声音冷得像冰。他转身往地铁站走，脚步快得几乎带起风，公文包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也没察觉。
路过咖啡馆时，他故意放慢了脚步。穿黑西装的男人立刻收起手机，假装在喝咖啡，眼角的余光却一首黏在他身上。程家阳突然停下，对着咖啡馆的玻璃橱窗整理了下领带，镜面里映出他身后的景象——林小满还在贴广告，有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跑过来，递给她瓶矿泉水，两人说了几句话，孩子仰着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林小满弯腰摸了摸他的头，手指上的血痕在阳光下格外清晰。
那画面像颗石子，在程家阳心里漾开圈又圈的涟漪。他突然想起李老师说过的话：“真正的勇敢不是对抗，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之前总以为，勇敢就是跟母亲撕破脸，跟程家彻底决裂，可现在才懂，林小满这样才是真正的勇敢——在最泥泞的地方，也能开出花来。
走进地铁站时，程家阳掏出手机，给林小满发了条短信：“别担心，教室的钱会有办法的。”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他仿佛能看见林小满看到短信时，嘴角会扬起怎样的弧度。
他攥紧钱包里的纸条，粗糙的纸页硌着掌心，却带来种踏实的力量。不管母亲用什么手段，不管张世杰怎么威胁，他都要把这房子卖掉。不为别的，就为了让林小满不用再在烈日下贴广告，让周小雨他们能早日坐在不漏雨的教室里，让那些被资本抛弃的孩子知道，总有人在为他们拼命。
地铁进站的轰鸣声传来，像头奔腾的巨兽。程家阳随着人流走进车厢，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可他心里的方向却越来越清晰——往瑞金医院，先稳住母亲；然后联系小李的表哥，尽快把房子卖掉；最后，去铁皮教室，告诉林小满和孩子们，他们的教室，有着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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