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金医院的VIP病房里，消毒水味混着母亲身上的香水味，在空调风里搅成一团诡异的气息。程家阳站在病床边，看着父亲插着氧气管的脸，苍白得像张宣纸，连嘴唇都没点血色。监护仪上的曲线平缓地跳动着，发出“滴滴”的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程母坐在真皮沙发上，指甲涂着正红色的指甲油，和她今天穿的香奈儿套装相得益彰。她手里把玩着铂金包的链条，金属碰撞的脆响像把小锤子，敲得人心里发紧。“为了个外地女人，赔掉祖孙三代的积蓄？”她突然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摔，骨瓷杯“啪”地裂成两半，瓷片溅到程家阳脚边，“你爸当年为了程家，连心爱的教师工作都辞了，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程家阳没说话，只是从公文包里拿出父亲的病历，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病历的封面己经被磨得发毛，边角卷了起来，像本被翻了无数次的旧书。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与其躲着，不如一次说清楚。
病床上的程父似乎被惊醒了，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浑浊得像蒙了层雾，在程家阳脸上停了很久，才慢慢聚焦。氧气管里冒出细小的气泡，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
“1998年你挪用我的手术费炒房时，怎么不说这话？”程父的声音很轻，像片羽毛落在地上，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病房里。程母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包“啪”地掉在地上，口红、钱包、降压药撒了一地，其中管降压药的盖子滚到程家阳脚边，他弯腰捡起来，看见药瓶上的日期己经过期了半年。
“你胡说什么！”程母尖叫起来，高跟鞋踩着地板冲过来，想去捂丈夫的嘴，被程家阳拦住。她的指甲划过他的手腕，留下几道红痕，“老程你疯了？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干什么！”
“我没胡说。”程父喘了口气，胸口起伏着，氧气管里的气泡变得急促，“那年我抑郁症最严重，医生说需要住院治疗，至少得准备十万块。你却把钱拿去买了套老洋房，还骗家阳说我是‘老毛病’，吃点药就好。”他看着程家阳，眼里泛起泪光，“儿子，爸对不起你。当年我要是坚持当老师，不被你妈逼着辞职，或许……或许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活得这么拧巴。”
“爸，别说了。”程家阳握住父亲的手，干枯的皮肤下，骨头硌得人发疼。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在灯下备课，教案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想起父亲带他去学校的实验室，教他用三棱镜折射出彩虹；想起父亲被母亲逼着收拾东西离开学校那天，偷偷把枚校徽塞给了他，说“记住，知识不分高低贵贱”。这些画面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喉咙堵得发紧，“我懂。你当年教我的《少年中国说》，我现在教给孩子们了，他们背得比我还好。”
程母瘫坐在沙发上，看着丈夫和儿子，突然笑了，笑声凄厉得像哭，在病房里回荡：“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为了程家！为了让你们父子俩有好日子过！你们现在倒好，联合起来对付我！”她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就要往自己手腕上划，被程家阳一把夺了下来。
“好日子不是用房子和钱堆出来的。”程父咳了两声，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眼神却亮了起来，像蒙尘的珍珠被擦亮了，“是看着孩子眼里有光，心里有理想。家阳，你做得对，比爸强。”他转过头，看着程母，“当年是我懦弱，听了你的话。现在家阳敢站出来，我们该支持他。”
程母愣住了，握着包带的手指松了松，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昂贵的套装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别过头，看着窗外的天空。
正说着，护士突然慌张地闯进来，白大褂的衣角还在飘动：“程先生！外面……外面有群民工送来面锦旗，说是给您的！”
程家阳出去一看，走廊里站着十几个孩子，周小雨举着最前面的锦旗，红绸布上绣着“谢程老师捐教室”，黄丝线绣的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滚烫的真诚。孩子们手里都举着朵手工纸做的小雏菊，孩子们手里都举着朵手工纸做的小雏菊，黄澄澄的花心是用皱巴巴的牛皮纸揉成的，白色花瓣边缘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胶水印。周小雨举得最高，纸花的铁丝茎戳到了前面男孩的后背，她慌忙小声道歉，眼睛却亮得像落了星子——这是他们昨天在桥洞下折了一下午的成果，林小满教他们用废报纸和快递盒做材料，说“花不一定非要用钱买，用心做的才最香”。
程家阳站在教室门口，看着这群被阳光晒得黧黑的孩子，突然想起母亲早上摔在他面前的话：“你要跟这种人教出来的野孩子混在一起？程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可此刻孩子们举着纸花的模样，哪里有半分“野”气？周小雨的辫子歪了，却记得把花瓣摆得整整齐齐；收废品老马的儿子马小飞，平时总爱把作业本撕了当纸飞机，今天却把纸花护在怀里，生怕被风吹坏。
“程叔叔，给你！”周小雨踮着脚跑过来，把手里的小雏菊递给他。铁丝茎被她攥得有些弯，花瓣上还留着她的指印，“林老师说，雏菊代表‘谢谢你’。谢谢你帮我们找新教室。”
程家阳接过纸花，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突然想起母亲书房里那瓶荷兰空运来的郁金香，花瓣光滑得像缎子，却带着股冰冷的香水味。他把纸花别在西装口袋上，黄色的花心在深色布料上跳脱得像团小火苗：“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林小满正蹲在地上，帮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调整纸花的角度。女孩叫朵朵，父母在菜市场卖菜，每天放学都要帮着剥豆子，手指上总沾着豆腥味。此刻她小心翼翼地捏着花瓣，轻声问：“林老师，纸花会凋谢吗？”
“不会呀。”林小满笑着帮她把歪了的花瓣扶好，“用心做的花，能开一辈子。”她抬头时撞见程家阳的目光，他口袋里的纸花正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像在和她打招呼。
突然，教室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轮胎碾过碎石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程家阳的脸色微变——那是母亲的车。他刚想让孩子们把纸花藏起来，雕花木门己经被推开，程母穿着香奈儿套装，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穿黑西装的保镖。
“家阳，跟我回去。”程母的目光扫过教室里的旧课桌椅，落在孩子们手里的纸花上，眉头拧成个疙瘩，“这种拿废品做的东西也配叫花？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她从鳄鱼皮包里掏出个丝绒盒子，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支钻石胸针，形状是朵盛开的玫瑰，“下周有个慈善晚宴，你带着这个去，比跟这些孩子混在一起强百倍。”
周小雨手里的纸花“啪嗒”掉在地上，铁丝茎断成了两截。她慌忙去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没哭出声——她认得程母眼里的嫌弃，就像菜市场里那些嫌她妈卖的土豆不够光滑的阿姨。
林小满把周小雨护在身后，弯腰捡起断了的纸花，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程夫人，废品做的花怎么了？这些纸是孩子们攒了一个月的作业本封面，胶水是他们省下早饭钱买的，每片花瓣里都藏着‘谢谢’，比钻石值钱多了。”
程母冷笑一声，钻石胸针在灯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值钱？能值多少？够买你们这破教室的一块砖吗？”她走到马小飞面前，看着他怀里皱巴巴的纸花，“小朋友，把这个扔了，阿姨送你真的玫瑰，比这个好看一百倍。”
马小飞把纸花抱得更紧了，往后退了一步，小声说：“我不扔。这是我跟林老师学做的第一朵花，我要送给我爸，他每天收废品到半夜，说看见花就不困了。”
程家阳突然走上前，把口袋里的纸花摘下来，放在程母的丝绒盒子旁边。黄澄澄的手工雏菊，和璀璨的钻石玫瑰并排放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对比——一个带着阳光和胶水的味道，一个闪着冰冷的光。
“妈，”程家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您总说我不懂什么是真正的价值。可您看，钻石能照亮晚宴，却照不亮桥洞下的课桌；手工花不值钱，却能让收废品的大叔觉得不困。”他弯腰捡起周小雨那朵断了的纸花，用胶带小心翼翼地粘好，“真正值钱的，从来不是价格标签，是人心。”
孩子们突然一起举起纸花，齐声喊：“谢谢程叔叔！谢谢林老师！”声音不算整齐，却像阵春风，吹得程母的脸色微微松动。她看着那些举得高高的小雏菊，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也是个普通工人，曾用硬纸板给她做过一朵纸花，她宝贝了整整一个夏天。
保镖想上前呵斥，被程母拦住了。她拿起那朵手工雏菊，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突然觉得有点扎手，又有点暖。“晚宴我让王秘书推了。”她把钻石胸针放回包里，声音里的冰碴子化了些，“新教室还缺什么？让程家的装修队过来看看。”
周小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举着粘好的纸花欢呼：“太好了！我们有真正的黑板了！”
程家阳看着母亲转身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林小满眼里的笑意，突然觉得口袋里的纸花仿佛真的开了。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孩子们举着的纸花上，把每片花瓣都染成了金色，像一片永远不会凋谢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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