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小长假的人民公园像被撒了把芝麻，攒动的人头在晨雾里浮动。林小满被周小雨的妈妈王秀兰拽着胳膊，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帆布包上的蒲公英刺绣蹭过别人的衣角，留下细碎的线头。西月的风里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可公园里的人却穿得单薄——穿西装的男人把外套搭在臂弯，戴丝巾的女人踩着露趾高跟鞋，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仿佛不是来相亲，是来参加什么庄重的仪式。
“林老师你可得帮我这个忙！”王秀兰把一叠A4纸塞进她手里，纸张边缘卷得像波浪，“我家倩倩可是交大硕士，就因为是山东籍，相亲总被人挑刺。你帮着改改简历，把‘山东’那俩字处理得隐蔽点，别太扎眼。”她说话时眼睛瞟着旁边的“简历墙”，那是用麻绳和夹子在梧桐树上搭起的临时展示区，密密麻麻的A4纸像挂在枝头的叶子，每张都印着照片、学历、收入，还有用荧光笔标亮的“房产情况”。
林小满捏着那叠简历，指尖触到纸张背面的折痕——显然被反复修改过。倩倩的照片是在图书馆拍的，戴黑框眼镜，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很干净的样子。简历上“教育背景”一栏写着“上海交通大学硕士”，下面却用铅笔轻轻划掉了“本科：山东大学”，改成“国内重点高校”。最刺眼的是“家庭情况”里的“籍贯：山东菏泽”，被人用修正液涂过，露出斑驳的白，像块没长好的疤。
“王阿姨，籍贯为什么要改？”林小满不解。她来上海三年，最骄傲的就是身份证上的“山东临沂”，父亲总说“咱老家出圣人，走到哪都不能忘了根”。
王秀兰叹了口气，往她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茶叶蛋：“你年轻不懂。这相亲角就认三样：户籍、房子、工作。倩倩在陆家嘴做金融，收入不算低，可一说是山东人，人家就皱眉，说‘外地的，麻烦’。”她指着旁边一张男士简历，“你看这个，年薪五十万，写着‘仅限上海户籍女性’，下面还标着‘父母均为退休干部’，傲气着呢！”
林小满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张简历上的男人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照片边缘还印着“某某银行副行长”的头衔。她突然觉得手里的茶叶蛋烫得厉害——这些简历像商品标签，把活生生的人拆成了“户籍”“房产”“收入”几个冰冷的词条，连故乡都成了可以被修正液掩盖的瑕疵。
“林老师，你就帮着润色润色，别说得那么首白。”王秀兰的声音带着恳求，“倩倩爸走得早，我一个人带她在上海打拼不容易，就盼着她能找个好人家。你文笔好，肯定能改得让人挑不出错。”
林小满看着她鬓角的白发，想起周小雨总说“妈妈每天加班到半夜，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她点了点头，从帆布包里掏出钢笔——那是父亲送的英雄牌，笔帽上的漆磨掉了大半，“我试试，但籍贯还是写上吧，遮遮掩掩反而不好。”她翻开倩倩的简历，在“山东菏泽”旁边写下“牡丹之乡，爷爷是木匠，手艺传了三代”，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给这片被物化的空间，添上点人间烟火气。
改到第三页时，林小满的笔尖突然顿住了。梧桐树干上钉着的一张简历，照片里的男人穿着白衬衫，站在图书馆的书架前，侧脸的轮廓熟悉得让她心跳漏了一拍——是程家阳。照片下面的信息写着“程家阳，30岁，程氏集团副总，徐汇区两套住宅，海外名校毕业”，最下面用红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娟秀却透着强硬：“需上海户籍，医学或金融专业优先，父母需为体制内退休人员”。
林小满的手指抚过照片里程家阳的领口，他总爱把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显得有些拘谨，不像简历里写的“精英范”。她想起上次在医院，他蹲在地上给周小雨捡掉在床底的课本，白衬衫的袖口沾了灰也不在意；想起他说“我爸总骂我不像做生意的料，说我心太软”。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相亲角的简历墙上？还被贴上这么多条条框框？
“这不是程氏集团的公子吗？”旁边有人议论，“他妈昨天就来贴了，说要找个‘门当户对’的，把那些外地姑娘都挡在外面。”
“听说程家以前也是外地的，靠老丈人发的家，现在倒嫌弃起外地人了。”另一个声音接茬，带着点嘲讽。
林小满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她掏出手机，对着那张简历拍了张照，照片里的程家阳隔着镜头看她，眼神里仿佛藏着无奈。她犹豫了一下，给程家阳发了条短信：“原来你在相亲角的市值是1.2亿？”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在这个用房子和户籍衡量人的地方，连程家阳这样的人，都成了被明码标价的商品。
王秀兰凑过来看热闹，啧啧称奇：“这程家公子条件真好，就是要求太高了。咱们倩倩肯定入不了他妈的眼。”她拍了拍林小满的肩膀，“不说他了，你看我家倩倩的简历改得怎么样？”
林小满回过神，把修改后的简历递给她。在“个人特长”一栏，她加了句“擅长做山东菜，会包牡丹形状的饺子”，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这样就挺好，”她说，“真实的才最可爱。”
王秀兰看着那句补充，愣了愣，突然红了眼眶：“还是林老师懂道理。我总想着让她融进来，倒忘了咱们老家的好。”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照下来，在简历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小满看着那些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的A4纸，突然觉得它们像一群没有根的蒲公英，风一吹就飘向未知的地方。而她帆布包里的那支钢笔，还有程家阳照片里藏在镜片后的眼神，或许才是这片喧嚣里，最该被珍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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