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园的长椅被太阳晒得发烫，林小满垫了张报纸坐下，手里还捏着倩倩的简历。王秀兰刚才被熟人叫走，说要去“打探打探程家公子的底细”，让她在这儿等着。公园里的人比早上更多了，简历墙前挤得水泄不通，有人举着放大镜看条件，有人拿着笔在小本子上记录，像在菜市场挑选最新鲜的菜。
“姑娘，你是文化人吧？”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林小满转过头，看见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女人，头发用橡皮筋扎在脑后，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她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刚买的菜，袋子口露出半截胡萝卜。
“我是做老师的。”林小满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点位置。女人坐下时，小心翼翼地把布袋子放在地上，生怕弄脏了长椅。
“那太好了！”女人的眼睛亮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递到林小满面前，手指关节因为常年做家务，显得粗糙而弯曲，“姑娘，能不能帮我个忙？给我老家的对象写封信，我嘴笨，不会说好听的。”
林小满看着那五十块钱，纸币的边缘都磨出了毛边，显然在口袋里揣了很久。她摇了摇头，把钱推回去：“不用给钱，我帮你写。”
女人的脸一下子红了，局促地搓着手：“那怎么行？你们文化人写字值钱。”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叫刘春燕，安徽阜阳人，在上海做住家保姆，照顾一个老太太。我对象叫王强，在老家种地，我们是媒人介绍的，还没见过几面。”
林小满从帆布包里掏出笔记本和钢笔：“你想跟他说什么？就照实说就行。”
刘春燕咬着嘴唇想了半天，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想告诉他，我在上海挺好的，老板家的老太太很和善，就是有时候会想他。我攒了点钱，等秋收的时候就回去看他。还有……还有我不是在做‘保姆’，能不能写成‘涉外家政管理’？听着体面点，免得他觉得我在外面伺候人，没出息。”
林小满握着钢笔的手顿住了。她想起倩倩简历上被涂掉的“山东籍”，想起刘春燕说的“涉外家政管理”，原来在这个城市里，有这么多人在用各种方式，掩饰自己的出身和职业，仿佛真实的自己，是件见不得人的东西。
“春燕姐，”林小满抬起头，看着她眼里的不安，“就写‘住家保姆’吧。照顾老人是积德的事，不丢人。”她在笔记本上写下“亲爱的王强”，笔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在上海做住家保姆，每天给老太太读报纸、捶背，她总夸我手巧，说我做的安徽米粉好吃。”
刘春燕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笔记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我就怕他觉得我在外面吃苦……”她哽咽着说，“他总说让我回去，说种地也能养活我，可我想多攒点钱，以后盖个带卫生间的房子，让他也过过好日子。”
林小满继续写着，把刘春燕的话，一句句变成文字：“上海的楼很高，晚上的灯很亮，可我还是想念老家的星星。等我回去，教你用智能手机视频，这样你就能看见我住的地方了……”钢笔在纸上滑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诉说一个异乡人最朴素的思念。
写完最后一句，林小满把笔记本递给刘春燕。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念，虽然有些字不认识，却念得格外认真，嘴角慢慢扬起笑容，像雨后的天空露出了光。“真好，”她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进贴身的口袋，“比我想说的好多了。”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笼罩在长椅上。林小满抬头，看见程家阳站在面前，手里拎着个纸袋，里面露出几张撕碎的纸——是他的相亲简历。“林老师，”他的声音带着点疲惫，却透着股轻松，“能不能帮我个忙？写封回绝信，给我妈安排的那些‘候选人’。润笔费五百，比刚才那位先生的出价高。”
林小满看着他手里的碎纸，突然笑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程家阳的脸上，他今天没系领带，衬衫的领口敞开着，显得比照片上随和多了。“润笔费就免了，”她说，“但我有个条件，信里得说清楚，你喜欢的是会包牡丹饺子、会给老人读报纸的姑娘，不是那些只看户籍和房产的。”
程家阳的眼睛亮了，像被阳光晒化的冰：“没问题。再加一句，我最看重的，是心里有光的人。”
刘春燕在旁边听着，突然把那张五十块钱塞进林小满手里：“姑娘，这钱你一定收下。你们写的不是字，是心里话，比金子还值钱。”她拎着布袋子站起身，脚步轻快地往公园外走，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
林小满握着那五十块钱，指尖传来纸币的温度。她看着程家阳，又看了看远处简历墙上那些还在晃动的A4纸，突然觉得，这个被物化的世界里，总有人在笨拙地守护着真实——就像刘春燕的“住家保姆”，像倩倩的“牡丹饺子”，像程家阳撕碎的简历。而她手里的钢笔，或许就是用来给这些真实，添上点温柔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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