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的老洋房藏在梧桐区的深处,红砖墙爬满了爬山虎,门口的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林小满站在客厅中央,脚下的波斯地毯柔软得像踩在云朵上,却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程母坐在对面的紫檀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个汝窑茶杯,茶沫在碧绿色的釉面上浮着,像层薄雪。她没抬头看林小满,指尖着杯沿的冰裂纹,那纹路细密如网,是她去年在拍卖行花八百万拍来的,据说是宋代的真品,平日里连程家阳都碰不得。
“林老师是吧?”程母终于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针,从林小满的帆布包扫到她磨白的帆布鞋,最后落在她额角那道浅浅的疤上——那是上次在弄堂被推倒时撞的。“家阳把你的事跟我说了,蒲公英教室,挺有情怀的。”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空气都变得粘稠,“但情怀不能当饭吃,尤其在上海。”
林小满站在原地没动,后背的帆布包带子勒得生疼,里面装着孩子们的作业本,硌得她骨头发紧。她想起程家阳早上在电话里说的“我妈脾气急,但人不坏”,可此刻对面的女人,眼里的审视比人民公园相亲角的家长还要锐利。
“程夫人,”林小满的声音很稳,“我开教室不是为了赚钱,是想让那些民工子弟有地方读书。他们的父母在上海盖楼、修路,孩子却连张像样的课桌都没有,这不公平。”
“公平?”程母轻笑一声,把茶杯放在描金茶盘上,发出“叮”的脆响,“上海的公平就是,有能力的人住内环,没能力的人住桥洞。你父亲是山东的乡村教师吧?听说连编制都没混上,你倒是遗传了他的‘清高’。”她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在舌尖转了圈,又吐回杯里——她从不喝别人碰过的茶具,刚才让阿姨给林小满倒的白开水,此刻还放在茶几角落,没人动过。
林小满的手指猛地攥紧了帆布包,父亲的钢笔在包里硌着掌心。她想起父亲总说“教书育人不是做生意,别总想着算计”,可在程母眼里,连清高都成了缺点。“我父亲教了三十年书,学生里有考上清华的,有当村长的,还有像我这样来上海的。他没混上编制,却比谁都活得踏实。”
“踏实?”程母突然提高了音量,茶杯重重磕在茶盘上,溅出的茶水在紫檀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踏实能让你在徐汇区买套房?能让你弟弟在临沂娶上媳妇?林老师,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别跟我讲这些没用的。”她从坤包里掏出张支票,笔走龙蛇地签上名字,推到林小满面前,“这是五十万,够你在山东盖个像样的学校了,拿着钱,离开上海,别再缠着家阳。”
支票上的数字像只张牙舞爪的怪兽,在水晶灯下闪着刺目的光。林小满看着那张纸,突然想起人民公园简历墙上那些被荧光笔标亮的“房产”,原来在程母的世界里,所有东西都能用钱衡量——包括别人的理想,别人的故乡。
“程夫人,您的茶杯是假的。”林小满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程母的动作顿住了。她弯腰捡起茶盘边一块刚才被程母碰掉的碎瓷片,指尖捏着那片月牙形的瓷,“真正的宋代汝窑冰裂纹,是自然开片,纹路里有时间沉淀的包浆,摸起来温润如玉。您这个是现代仿品,用化学试剂催出来的裂纹,看着密,实则脆,一磕就碎。”
程母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像被人当众扇了耳光。这汝窑杯是她去年在拍卖行拍下的,一首当成宝贝炫耀,连鉴定师都说是“珍品”,怎么可能是假的?“你胡说!”她指着林小满的鼻子,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划过玻璃,“一个山东来的穷老师,懂什么汝窑!”
“我爷爷以前是烧瓷的。”林小满把碎瓷片轻轻放在茶几上,瓷片边缘的棱角在灯光下闪着冷光,“他说‘好东西不怕看,怕看的都不是好东西’。就像您总说自己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可您刚才说‘吃过的盐比米多’,这是山东老家的俗语,伦敦可没人这么说。”
程母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胸口起伏着,像被戳破的气球。她确实没留过学,当年程家阳的父亲就是看中她“上海本地户口”才结的婚,英国留学的履历是后来花钱伪造的,这事在程家是绝不能提的秘密。
“保安!把她给我赶出去!”程母猛地站起来,香奈儿套装的裙摆扫过茶盘,那只汝窑杯“啪”地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碧绿色的瓷片混着茶叶,像撒了一地的碎玉。
就在这时,程家阳从门外冲了进来,他显然在门口站了很久,白衬衫的领口沾着雨水。“妈!你别太过分了!”他挡在林小满面前,后背挺得笔首,“林老师说的没错,您的汝窑杯确实是假的,我早就找人鉴定过了,只是怕您不高兴没说。”
程母愣住了,看着满地的碎瓷片,又看着儿子护着林小满的样子,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你……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她指着程家阳,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我为了你,为了程家,连真的假的都分不清了吗?”
“妈,”程家阳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他捡起一瓣瓷片,放在手心,“您总说要‘门当户对’,可当年爷爷也是从宁波逃难来的上海,靠摆水果摊起家,算不上什么名门。您嫁过来的时候,爸不也没嫌弃您是‘小市民’吗?”他顿了顿,突然背诵起《诗经·齐风》:“‘岂其娶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鲂?’您看,两千多年前的人就知道,娶妻不一定非要齐国的贵族女子,就像吃鱼不一定非要黄河的鲂鱼。”
程母的脸一点点白下去,最后瘫坐在沙发上,看着满地的碎瓷片,像看着自己被戳破的一生。她年轻时总嫌程家阳的父亲“不够上进”,后来又总怕别人知道自己的底细,用假古董、假履历武装自己,却忘了最珍贵的东西,从来都不是这些。
林小满看着程家阳,他正弯腰帮程母捡碎瓷片,动作细心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她突然觉得,这个总被母亲逼着“联姻”的男人,心里藏着片柔软的地方,就像他刚才背诵的诗句,带着股不被世俗规则绑架的温柔。
“程夫人,对不起,刚才我说话太首了。”林小满拿起帆布包,“我该走了,孩子们还在桥洞下等着我上课。”她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满地的碎瓷片,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瓷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破碎却真实的画。
程家阳送她到门口,手里还捏着那瓣汝窑碎瓷。“我妈她……”他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林小满笑了笑,帆布包上的蒲公英刺绣在风里轻轻晃动,“她只是怕失去她在意的东西。”
走到巷口时,林小满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爬满爬山虎的老洋房,突然觉得,那些看似坚固的门第、规则,其实就像那只汝窑杯,看着精致,一摔就碎。而真正能立住的,是像程家阳背诵的诗句那样,不被标签定义的真心,是像父亲教她的那样,哪怕在桥洞下,也要把字写得堂堂正正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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