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上海像只浸了水的棉絮,潮湿的空气钻进骨头缝里。林小满蜷缩在群租房的高低床上层,帆布包当枕头,里面露出半截学生作业本——周小雨的《我的理想》还没改完,字迹被雨水洇得发皱。窗外的空调外机滴滴答答淌水,混着隔壁夫妻的鼾声,织成一张黏腻的网。这间群租房在老式居民楼的六楼,没有电梯,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报纸,角落里堆着五个室友的行李箱,空气里飘着廉价洗衣粉和外卖盒的混合气味。
手机突然在枕头底下震动,震得床板嗡嗡响。林小满摸出来时,屏幕上的时间跳成了23:47,来电显示是"张磊爸爸"——那个在工地上绑钢筋的男人,平时说话总带着水泥味的沙哑。她划开接听键,指尖触到屏幕边缘的裂痕,那是上个月暴雨天在桥洞下护作业本时摔的,裂纹像蛛网一样蔓延,把张师傅的名字拆得支离破碎。
"林老师!林老师您醒醒!"电话那头的声音劈了叉,像被砂纸磨过的铁丝,"教育局刚发文件了!网上都炸开了!我们小区...我们小区被划出重点学区了啊!"
林小满的脑子嗡地一响,猛地坐起来,头撞在天花板的铁架上,疼得眼冒金星。床板发出"吱呀"的惨叫,下铺的安徽姑娘翻了个身,嘟囔着"别吵"。她赶紧捂住嘴,压低声音:"张师傅您慢点说,什么文件?"她抓着手机的手在抖,帆布包里的钢笔硌着后背,冰凉的金属壳像块冰。
"就是那个...那个学区划片!"张磊爸爸的声音混着刺耳的电流声,背景里传来女人的哭喊,应该是张磊妈妈,"我们全家凑钱买的那个老破小,就为了张磊能上静教院附校!三百八十万啊林老师,买了个七平米的过道!现在文件说...说我们被划到菜场小学了!那学校连操场都没有,我昨天去看,窗户玻璃都是破的!"
三百八十万。林小满倒吸一口凉气。她想起张磊爸爸上次来接孩子,裤脚沾着泥,安全帽上还挂着根钢筋丝,说"这钱是找十八个老乡借的,利息滚得像雪球"。张磊总在作文里写"我爸爸的手像老树皮,可他说要给我买能看见星星的教室",现在那间"星星教室",突然成了泡影。
"文件在哪?我看看。"林小满掀开薄被,踩着拖鞋跳下床,差点被地上的电线绊倒。她摸到桌角的旧笔记本电脑,开机键按了三次才亮起屏幕,风扇发出拖拉机似的轰鸣。
"教育局官网!还有家长群!都在传!"张磊爸爸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尖利,"有个姓王的家长,刚才在群里说...说他从十八楼跳下去了!他买的学区房是贷款贷的,现在卖都卖不掉啊!"
"哐当"一声,电话那头传来玻璃碎裂的巨响,接着是张磊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钱!我们全家的命啊!"
林小满的手指在键盘上抖得不听使唤,输入"静教院附校 划片调整"时,字母错了好几次。官网的公告栏里,红色的标题像道血痕:"关于2011年静安区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招生范围调整的通知"。附件里的学区地图被红线切割得七零八落,张磊家所在的"安康里小区",被清晰地圈在红线之外,旁边用黑体字标着"调整至红光小学"。
她点开家长群,消息像瀑布一样刷屏,夹杂着咒骂、哭喊和自杀的照片。有人发了段小视频,小区楼下围满了人,救护车的蓝光在雨雾里闪得刺眼,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被抬出来,后面跟着个瘫在地上的女人,怀里抱着本被雨水泡烂的房产证。
"林老师,您说这是为什么啊?"张磊爸爸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带着哭腔,"我们搬砖盖楼,把上海盖得这么高,怎么就容不下我家张磊一个课桌?"
林小满说不出话。她看着屏幕上那些扭曲的文字,突然想起上周去静教院附校门口,看见家长们举着"捍卫学区房"的牌子,对着农民工子弟学校的方向骂"外地人抢资源"。那时她还觉得愤怒,现在才明白,在这道冰冷的红线面前,无论是穿西装的还是扛钢筋的,都可能被轻易碾碎。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程家阳的短信,只有一行字:"看住建局内部消息,划片调整明日官宣,金诚集团的楼盘全在红线内。"后面附了张截图,发件人是"李局",时间显示22:17。
金诚集团。林小满的心猛地一沉。她在家长群里见过这个名字,张世杰是董事长。上个月他还在采访里说"教育公平是底线",现在看来,那底线不过是他手里的提线木偶。
"张师傅,您先别急。"林小满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稳下来,"我认识程氏集团的人,他们可能知道点内幕。我现在就去问,您千万别做傻事,张磊还等着您送他上学呢。"
挂了电话,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窗外的雨突然大了,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拍门。她从帆布包里翻出程家阳的号码,拨号时指尖在屏幕上留下湿痕——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
电话接通的瞬间,传来觥筹交错的喧哗,程家阳的声音带着酒气:"小满?这么晚了..."
"程家阳,你看到学区划片的文件了吗?"林小满打断他,声音里的颤抖藏不住,"张磊家被划出去了,还有人跳楼了..."
那边的喧哗突然停了。"我知道。"程家阳的声音瞬间清醒,"我在酒会上,刚看到消息。金诚集团的楼盘全在红线内,张世杰刚才还在跟教育局的人碰杯。"
"为什么?"林小满追问,"就因为他是开发商?那些家长的血汗钱,就这么被一句话吞了?"
"不止。"程家阳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里传来他走远的脚步声,"划片算法是我们公司前阵子做的,但上周张世杰的人改了代码。我怀疑...这里面有猫腻。"
林小满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她看着窗外被雨水浇透的城市,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扭曲的倒影,像个巨大的迷宫。那些在学区房里做着"名校梦"的家庭,突然在午夜惊醒,发现自己站在迷宫的死胡同里,而出口,早就被资本和权力堵死了。
"我去找你。"林小满抓起帆布包,里面的作业本硌着她的肋骨,像张磊爸爸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不管是什么猫腻,总得有人把它揪出来。"
挂了电话,她摸黑穿上外套,路过镜子时瞥见自己的脸——苍白,疲惫,额角的伤疤在月光下泛着浅红。但她的眼睛很亮,像小时候在临沂老家,暴雨过后,父亲带她去河里摸鱼时,水面上跳动的星子。
群租房的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她摸着黑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走到三楼时,听见谁家的电视还开着,财经频道的主持人正在说:"金诚集团今日股价大涨,市场传闻其教育地产项目将获政策利好..."
林小满加快了脚步。雨夜里的上海,像个巨大的、冰冷的机器,正在吞噬着那些最朴素的梦想。但她知道,总有些东西是吞不掉的——比如张磊作文里的星星,比如她帆布包里那支不肯生锈的钢笔,比如此刻在胸腔里跳动的、不肯熄灭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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