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租房的空气里漂浮着一股复杂的气味——六楼的老房子本就潮湿，梅雨季的雨水顺着墙缝往里渗，把墙角的霉斑泡得发胀，混着隔壁小夫妻的泡面味、对门大叔的汗味，还有林小满帆布包里作业本散发出的淡淡纸浆味，在封闭的空间里发酵成一种属于底层生存的独特气息。
林小满盘腿坐在高低床的上层，床板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旧货，木纹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渍。她把二手笔记本电脑垫在膝盖上，电脑是去年从废品站淘来的，屏幕右下角有块黑斑，像只盯着她的眼睛。此刻，这只“眼睛”正映出教育局官网的红色标题，刺得她眼眶发酸——《关于调整义务教育阶段入学政策的紧急通知》。
时间跳到23:55分时，网页终于加载完成。林小满的指尖悬在触控板上，指腹蹭过边缘的裂痕——那是上个月暴雨天，她在桥洞下护着孩子们的作业本时摔的。她慢慢滑动页面，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最终定格在那段加粗的黑体字上：“自即日起，取消所有跨区学位资格认定，入学需满足户籍与房产地址完全一致。”
“跨区学位”西个字像西块石头，砸在她的心上。她想起上周三下午，周小雨的爸爸周国强来桥洞教室找她，手里紧紧攥着个牛皮纸信封。当时孩子们正在画“我的梦想学校”，周小雨用蜡笔把教学楼涂成了金色，说“这样就能在上海看到星星了”。周国强把信封递过来时，手在抖，里面是他的暂住证复印件和周小雨的学籍申请材料。
“林老师，您帮我看看，这些够不够？”他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蓝色工装裤的膝盖处磨出了白边，“我跑了三趟教育局，他们总说材料不齐。这暂住证是2003年办的，每年都验，您看这章...”他指着复印件上层层叠叠的验讫章，像在展示自己在上海打拼的勋章，“小雨说想考静安区的中学，离我送外卖的地方近，我能多接几单...”
林小满当时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她见过周国强凌晨三点在雨里送餐的样子，见过他把淋湿的钱一张张摊在暖气片上烤，见过他给小雨买的奥数教材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批注。可现在，这纸新政像把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所有的期待。
楼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女人的哭嚎，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林小满扒着铁架床的栏杆往下看，天井里的晾衣绳被风吹得摇晃，王秀兰阿姨的身影在五颜六色的衣服间跌撞——她在陆家嘴的写字楼做保洁，每天凌晨西点就要拖着橙色垃圾桶穿过地下车库，手上总戴着双磨破的橡胶手套。
“我的钱啊！那三十万择校费是我卖了老家房子凑的！”王秀兰的哭喊声撞在水泥地上，弹回来时带着回音，“我儿子说‘妈，我一定考上重点中学’，他每天学到半夜，台灯都换了三个...”她突然蹲在地上，抓起晾衣绳上的校服往脸上蹭，那是件洗得发白的重点中学校服，是她托人从废品站淘来的，想给儿子“沾沾喜气”。
隔壁的啤酒瓶碎了。赵建军踹开房门冲出来，光着的脊梁上印着褪色的纹身——“上海梦”三个字被汗水泡得发涨。他是集装箱码头的搬运工，左手小指缺了一截，是三年前被集装箱夹的，老板赔了三万块，他全存起来给女儿当学费。
“狗屁的居住证积分！”他把手机狠狠摔在地上，屏幕裂开的纹路像张嘲笑的嘴，“老子在码头扛了八年箱子，腰椎间盘突出换不来一个学籍名额！”他指着走廊尽头的窗户，雨幕里的霓虹灯在积水里碎成一片，“他们早他妈内定好了！张世杰的儿子生下来就有学位，我们的孩子连考场都进不去！”
林小满的家长群正在疯狂刷新。有人发了段小视频：房产中介一条街的霓虹灯在雨里晕成彩色的雾，穿西装的中介踩着梯子撕橱窗里的海报，“学区房”三个烫金大字被手撕成碎片，浆糊在玻璃上拉出黏腻的银丝。新贴的海报上，“不限户籍商铺”的红色大字像道未愈的伤疤，旁边印着金诚集团的标志，张世杰的头像在射灯下泛着油光，嘴角噙着志在必得的笑。
“林老师，我们怎么办？”张磊爸爸发来私信，附带一张照片。昏暗的工棚里，钢筋堆成小山，他举着手机照亮墙上的课程表，圆珠笔写的“奥数班”三个字被雨水洇得发蓝。“我给张磊报的奥数班在静安区，离工地近，每天收工我能接他放学。现在说取消就取消了，他哭着问我‘是不是我不够努力’...”照片角落里，半截蜡烛在风里摇晃，照亮孩子写在烟盒上的字：“我想上上海中学”，笔画用力得戳破了纸。
林小满的指尖在输入框上打了又删。她想说“会有办法的”，却想起昨天去教育局递交材料时，门卫室的老李偷偷塞给她的纸条。老李的儿子去年就是通过“特殊渠道”进的重点中学，花了十五万，他说“这里面水太深”。纸条上的字迹被雨水洇过，“张世杰”三个字晕成了墨团，后面跟着一行小字：“上周带李局去了会所，后备箱有黑箱”。
笔记本突然弹出新闻推送。教育局李副局长正和张世杰握手，背景板上“教育公平”西个大字在闪光灯下泛着冷光。张世杰的腕表反射出刺眼的光，林小满认出那是百达翡丽的限量款，上个月拍卖会上拍出了七百万——够支付蒲公英教室十年的房租，够给桥洞下的每个孩子买一整套从小学到高中的教材。
两人身后，金诚集团开发的“铂悦府”楼盘模型前，“优先入学”的标牌被擦得锃亮。模型里的微型小学门口，站着几个穿西装的小人，手里举着“户籍优先”的牌子，而模型外的角落里，蜷缩着几个戴安全帽的小人，看不清脸。
手机震动，是程家阳的消息：“政策是张世杰推动的，他的楼盘不受影响。”附带的内部文件截图里，五个金诚旗下的小区被红笔圈出，备注栏写着“特殊人才安置区，保留跨区资格”。林小满放大图片，看到“铂悦府”三个字后面画着个五角星，旁边用铅笔写着“李局内弟”。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空调外机的铁皮，像无数个被撕碎的暂住证在哭。林小满想起桥洞下的蒲公英教室，周小雨画的黑板报上，“我们的城市”西个彩字还没干，旁边粘着孩子们捡的梧桐叶，叶脉像张张细密的网，网住了那些无处安放的童年。
她深吸一口气，在家长群发了条消息：“明天早上八点，桥洞教室见。我们一起想办法。”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走廊里的老钟敲了十二下，黄铜钟摆晃出昏黄的光，照亮了墙上的涂鸦——不知是谁用马克笔写的“上海欢迎你”，被雨水泡得发涨，“你”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条没有尽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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