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金中心56层的落地窗把整个陆家嘴攥在掌心。凌晨三点十七分，程家阳面前的三块显示屏还在吞吐着绿色代码，华尔街分析师的脸在视频窗口里忽明忽暗，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捏着咖啡杯的手指泛白，骨节抵着杯壁上的温度刻度——这是支1993年的临沂县中纪念杯，杯身印着褪色的校徽，边缘的缺口是去年摔的，当时他正签署英才教育的A轮融资协议。
“程总，生均营收增长率必须达到18%，否则纳斯达克那边不会通过。”视频里的金发分析师敲着桌面，指甲上的蔻丹红得刺眼，“你们申报的‘教材研发费’4800万，审计报告显示实际支出只有1200万，剩下的3600万去向不明。”
程家阳的喉结滚了滚，咖啡杯沿蹭过嘴角，留下圈褐色的渍。他看见杯口沾着的口红印——是苏雯的，她凌晨一点来送文件时留下的。苏雯的指甲也涂着红色，比分析师的淡些，像去年在桥洞教室看到的夕阳，她当时笑着说：“家阳，英才上市后，我们就能把蒲公英教室搬进真正的教学楼了。”
他指尖划过键盘，调出那份被红笔圈住的支出明细。“教材研发费-4800万”几个字像条毒蛇，盘踞在Excel表格的最末行。3600万的缺口藏在“临沂县中印刷厂”的发票里，每张都盖着鲜红的公章，经办人签名是“张世杰”，日期集中在2011年11月——正是张世杰从看守所保释出来的那个月。
“这笔钱用于定制教材改版。”程家阳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失真，像隔着层厚厚的玻璃，“英才教育计划推出新版义务教育教材，针对民工子弟学校优化内容。”
分析师突然笑了，笑声里的质疑像冰锥：“优化？据我们所知，上海多所民工学校反映，你们的新版教材把‘鸦片战争’改成了‘贸易冲突’，把‘殖民掠夺’换成了‘文化交流’。这就是你们说的‘优化’？”
显示屏突然黑了。整层楼的应急灯同时亮起，惨白的光线下，程家阳看清了文件上的批注——是张世杰的笔迹，用红笔写在“历史教材修订案”背面：“把敏感内容改掉，教育局那边才会批办学资质。这3600万是打点费，用研发费走账最安全。”
咖啡杯“哐当”坠地，褐色的液体在地毯上漫延，像道正在渗血的伤口。程家阳盯着杯底的“临沂县中1993”，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呓语：“教材不能改啊……历史改了，根就断了。”1993年的秋天，父亲就是用这支杯子泡着浓茶，逐字逐句校对县中的历史课本，说“要让孩子们知道真实的过去”。
应急灯的光晕里，他看见玻璃倒影里的自己——西装袖口的钻扣闪着冷光，这是苏雯上个月送的生日礼物，价值够买桥洞教室半年的粉笔。而此刻，这光芒照在“贸易冲突”西个字上，像在给谎言镶金边。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是保安室的来电。“程总，苏小姐的车还在地下车库，她说等您下班。”保安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她让我转告，临沂县中印刷厂的王厂长来了，带了您要的‘补充材料’。”
程家阳抓起车钥匙，咖啡渍在西裤上洇出片深色。他踢开地上的碎瓷片，其中一块尖角沾着那抹口红印，在应急灯下像滴凝固的血。电梯下降时，数字从56跳向1，每跳一下，他就想起桥洞教室的黑板——周小雨用粉笔画的五星红旗，旗杆歪歪扭扭，却倔强地指向天空。
地下车库的拐角停着苏雯的白色玛莎拉蒂，车窗降下，露出她涂着红指甲的手，正捏着份牛皮文件袋。“家阳，王厂长说这是补开的研发费发票。”她的声音裹着香水味，混着车库的机油味，“上市前别出岔子，我们都等这一天呢。”
程家阳没接文件袋。他盯着副驾座上的新版教材，封面印着“英才教育定制版”，插图里的林则徐像被改成了商人模样，正和洋人握手。“这就是你说的‘真正的教学楼’？”他的声音发颤，“用篡改历史换来的资质，配叫教育吗？”
苏雯的笑容僵在脸上，红指甲掐进文件袋：“程家阳，你别忘了是谁帮你把张世杰送进去的！现在装什么清高？没有这3600万，蒲公英教室早就被拆了！”
应急灯突然闪烁起来，车库的阴影在苏雯脸上明明灭灭。程家阳想起十年前，苏雯还是临沂县中的语文老师，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苟利国家生死以”，阳光透过她的发梢，在“死”字上投下道金边。
“我爸说过，教育者的手不能脏。”程家阳后退半步，文件袋从苏雯手里滑落，露出里面的发票——每张都印着“临沂县中印刷厂”，而他清楚记得，这家厂在2008年就倒闭了，厂房改成了张世杰的仓库。
电梯的回铃声刺破沉默。程家阳转身时，看见王厂长的影子在拐角晃动，手里的黑皮包鼓鼓囊囊，像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应急灯彻底熄灭的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这上市，我宁可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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