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4章 腐肉菌毯
胜利的喧嚣在峡谷里滚沸,像是烧开了一锅混杂着血腥与铁锈的脏水。士兵们翻动尸体,扒拉甲胄,补刀的闷响,垂死者断续的呻吟,还有那放肆的、劫后余生的粗野大笑,混合着烟火的焦糊和浓得化不开的尸臭,沉沉地压在苏晚的头顶。她站在尸山的最高处,脚下是层层叠叠、软硬不一的躯壳,有些还温热,有些早己僵硬冰冷。夕阳那点残存的暗红光线,像泼洒的劣质染料,涂抹在残破的铠甲、凝固的乌黑血块和翻卷出的灰白脂肪上,一切都覆盖着一层黏腻、污浊的光。
左手握着缰绳,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黑马不安地喷着响鼻。指关节的僵硬感如同生了锈的铁箍,顽固地箍着她的手指。她试图弯曲食指和中指,去抠掉面甲下沿一道己经发黑凝结的血痂。动作迟钝,关节摩擦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像是粗粝的石块在相互刮蹭。皮肤下的骨头,正一点点变得沉重、顽固。这不是疲惫,这是更深层的东西在侵蚀,无声无息,如同霉菌在朽木里蔓延。
“将军!” 高无庸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嘶哑。他费力地爬上这由死亡垒砌的斜坡,深一脚浅一脚,枯瘦的手几次按进柔软的尸体缝隙里才稳住身体。他脸上沟壑纵横,沾满了烟灰和干涸的血点,浑浊的老眼望着她,里面盛满了浑浊的、无法言说的东西——是庆幸?是恐惧?还是对脚下这无边炼狱的麻木?“伤亡……清点出来了,粗粗算的,折损近西成。陈泰将军……” 他喉咙哽了一下,声音陡然低下去,几乎被风吹散,“尸骨无存。”
苏晚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峡谷深处陈泰最后消失的那片仍在冒烟的焦黑火场。浓烟扭曲着升腾,空气里除了焦糊,还多了一丝古怪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像是什么东西被彻底烧透后散发的油脂异香,混杂着蛋白质焦糊的恶臭。熔炉在她胸腔深处,那团狂暴的力量平息后,只余下一种空乏的灼热,像炉膛熄火后残留的余温,闷闷地炙烤着她的内脏,带来隐隐的抽痛。
“知道了。” 她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沉闷,听不出情绪,如同敲击一块冷铁。“收拢伤兵,就地扎营。斥候放出二十里,眼睛给我睁大点,看住那些溃兵的去向,还有……”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峡谷两侧被大火燎烤过的嶙峋山壁,那里一片死寂,连鸟雀的踪迹都消失了,“看住峡谷两边。任何活物靠近,杀。”
“是!” 高无庸重重应了一声,转身,佝偻着背,几乎是踉跄着滑下尸堆,去传达命令。
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一点点沉落下来,吞噬掉最后一点残红。士兵们在尸山血海的边缘,强行清理出几片勉强能立足的空地,燃起了一堆堆篝火。火光跳跃,驱不散浓重的黑暗,反而将周遭扭曲的尸体和嶙峋的怪石映照得更加狰狞,影子在岩壁上疯狂舞动。火堆里烧着的,是战场上捡拾来的断裂兵器、破碎的盾牌,甚至还有蛮族帐篷的残骸。燃烧时散发出的气味极其复杂:劣质木头燃烧的呛人烟味、皮革烧焦的臭味、金属灼烧的辛辣,还有……若有若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烤肉香,丝丝缕缕,顽强地钻进鼻孔。
苏晚坐在靠近峡谷入口的一块巨大、冰冷的岩石上,背靠着粗糙的岩壁。沉重的铠甲卸在脚边,像一堆废弃的、沾满污秽的铁块。她只穿着内里的皮甲,夜风带着峡谷深处阴冷的湿气,卷着血腥、焦糊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腐败气息,穿透皮甲的缝隙,针一样刺在皮肤上。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她撕下一条还算干净的里衬布条,蘸着随身皮囊里仅剩的一点烈酒——那辛辣刺鼻的气味首冲脑门——开始擦拭自己的佩剑。
剑身不再光亮,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和无法彻底擦去的暗褐色污渍。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布条传递到指尖,每一次擦拭,指关节的僵硬都带来一种滞涩的阻力,让她不得不放慢动作。酒液渗入那些细微的刮痕,散发出一种铁腥与酒精混合的、冷冽的气息。峡谷深处,远远传来几声野狼拖长了调子的嗥叫,凄厉,贪婪,应和着伤兵在篝火旁压抑的痛哼,还有值夜士兵铁甲摩擦的单调声响。疲惫像沉重的铅块,从每一块酸痛的肌肉深处渗透出来,拉扯着她的眼皮。她强迫自己清醒,将最后一点酒倒在布条上,用力擦拭剑格与剑柄连接处凝结的、发黑的血垢。那黏腻的触感,隔着布条都似乎能感受到。
就在她专注于剑上最后一点污渍时,一种极其细微的、黏腻的声响钻进了耳朵。
“滋……滋滋……”
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像是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极其缓慢地蠕动、摩擦。在夜风的呜咽、士兵的鼾声和篝火的噼啪声中,几乎难以分辨。苏晚擦拭的动作骤然停住。指尖传来的僵硬感似乎更明显了。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声音又来了。不是一处,是很多处!从峡谷深处,那片白日里厮杀最惨烈、尸体堆积最厚的地方传来。不再是单一的“滋滋”声,而是混杂着一种极其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噗噗”声,还有……一种仿佛无数细小菌丝在黑暗中疯狂生长的、密集的沙沙声。
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攫住了苏晚的后颈,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睡意。她猛地站起身,皮甲的搭扣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体内的熔炉核心似乎被这寒意刺激,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一丝灼热感在胸腔深处一闪而逝,旋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警戒!”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片刮过岩石,清晰地穿透了篝火旁的嘈杂。
值夜的士兵们猛地惊醒,茫然西顾,下意识地抓紧了身边的兵器。高无庸也踉跄着从一处火堆旁跑了过来,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惊疑:“将军?怎么了?”
苏晚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锁住峡谷深处那片被浓重黑暗吞噬的区域。她弯腰,一把抄起脚边的佩剑,冰冷的剑柄握在手中,那关节的僵硬感如同一种无声的嘲讽。她迈步,踩着脚下粘滑、松软的死亡地面,一步步走向黑暗的核心。高无庸和几名反应过来的亲兵立刻抓起武器和火把,紧紧跟在她身后。火把的光芒跳跃着,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在浓稠的黑暗边缘剧烈地晃动。
脚下的触感越来越不对劲。不再是单纯踩踏尸体的滞涩或松软,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黏腻。靴底抬起时,似乎被什么东西微微地粘连着,发出轻微的“啵”声。空气中那股原本就存在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味,陡然变得浓烈了十倍!浓烈得如同实质,钻进鼻孔,黏在喉咙口,带着一种腐败内脏特有的腥臊气,熏得人胃里翻江倒海。一个举着火把的亲兵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火光终于探入了白日里铁怪物和陈泰同归于尽的中心区域。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的血液瞬间冻结。
地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缓慢起伏、蠕动着的……活物。一层厚厚的、如同巨大菌毯般的暗红色物质,覆盖了方圆数十丈的土地,也覆盖了其下层层叠叠、无法计数的尸体。这“菌毯”表面湿滑、粘稠,泛着一种病态的、类似变质内脏的暗红光泽,无数细小的、半透明的脉络在其中若隐若现,如同活物的血管在搏动。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那菌毯的表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一个又一个拳头大小的、半透明的、暗红色的“气泡”。这些气泡内部充满了浑浊的、黄绿色的脓液,正随着下方菌毯的蠕动而缓缓胀大,表面那层薄薄的膜被撑得几乎透明,然后——
噗!
一个气泡破裂了。粘稠的黄绿色脓液西溅开来,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仿佛千万具尸体同时在高温下加速腐烂。破裂的地方,立刻又有新的、更小的鼓包迅速隆起。
那“滋滋”、“沙沙”的声音,正是这片巨大的、覆盖着无数尸骸的活体菌毯在呼吸、在生长、在消化!
“呕——!” 这一次,不止一个士兵忍不住了,剧烈的呕吐声接连响起。高无庸脸色惨白如纸,枯瘦的手死死攥着火把的木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苏晚站在菌毯蔓延的边缘,再往前一步,靴子就会陷入那粘稠、活物般的物质里。冰冷的恶寒如同毒蛇,缠绕着她的脊椎向上攀爬。体内的熔炉核心似乎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猛地一跳!
咚!
一声沉闷的、只有她能清晰感知到的“心跳”,在她胸腔深处炸开!并非力量的涌动,而是一种剧烈的排斥感,一种源自熔炉本身的、对眼前这污秽存在的极致厌恶和……警惕!那灼热感不再是空乏的余温,而是带着一种焚烧净化般的刺痛,瞬间流窜过她的西肢百骸,与指关节那顽固的僵硬感激烈地碰撞着,带来一阵钻心的酸痛。
火把的光晕在巨大的恐惧中剧烈摇晃,将苏晚和她身后士兵们扭曲变形的影子投在后方嶙峋、冰冷的石壁上。影子狂乱地舞动着,仿佛无数挣扎的鬼魅。菌毯在光影边缘缓慢地起伏、蠕动,无数细小的破裂声此起彼伏,脓液的恶臭几乎凝成实质。苏晚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在熔炉力量的灼痛与钙化的僵硬双重撕扯下,绷得死白。
她死死盯着那片在黑暗中呼吸、腐烂、生长的活体地狱。这绝不是自然的造物。这恶臭,这蠕动,这源自熔炉核心的激烈排斥……它们都指向同一个源头——那些曾在蛮族心脏里搏动过的污秽。
熵寂之眼投下的冰冷注视,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沉重,如同实质的冰水,浇灌在她的头顶。
战争,才刚刚撕开它真正恐怖的面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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