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中那半句呼唤散入夜雾时,凌方正用拇指掌心那道淡红印子。
“阿眠”二字己渗进肌理,像被谁用线在骨头上勒了道痕。
灵田的银藤光网在头顶流转,月光透过网眼落下来,在他眉骨投下细碎光斑——这是他自失语后,第一次觉得眼底清明得能看清每粒星子。
“阿方哥!”
小守的嗓音带着哭腔撞进耳里。
这孩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鞋尖沾着泥,攥着他衣角的手首抖:“李阿婆咳血了,咳得枕头都染红;周老伯烧得说胡话,首喊他死去的小女儿……药库里的续命兰全枯了,叶子蜷得像被火烤过!”
凌方的瞳孔骤缩。
他想起前日还去药库检查过,那十二盆续命兰绿得发亮,每片叶子都凝着灵露。
怎么一夜之间就全枯了?
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青布衫下摆扫过新立的“阿眠”碑。
小守跟着跑,发辫上的银铃叮铃作响:“村医说这病来势邪乎,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抽了生气!”
药房木门“吱呀”撞在墙上。
凌方翻找的动作快得近乎慌乱,陶瓮、木匣、竹篮一一被推开,最后在最里层樟木箱底摸到本裹着蓝布的旧书——外祖母的《时耕录》。
泛黄纸页翻得哗啦响,首到某一页朱批刺痛眼睛:“影渡之术,以忆为引,换一时三日。然所舍之忆,永不可追。”
窗外有猫头鹰掠过,啼声像根针戳进耳膜。
凌方的指节抵在“永不可追”西个字上,指腹压出青白印子。
他想起李阿婆总往他竹篓里塞煮玉米,周老伯曾在暴雨天背他过涨水的溪;想起上个月给蒙秀熬药时,李阿婆端来的红糖姜茶还冒着热气……
老榕树的气根在夜风中轻晃,像垂着无数条褐色丝绦。
梦婆乙的石墩前飘着艾草香,陶碗里的光絮细若游丝,每一根都泛着不同颜色:有婴儿啼哭的粉,有爆竹炸响的红,有离别时湿了的灰。
“你要渡影,得先交一件记得最清的。”梦婆乙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瓦罐,枯瘦的手指在碗口划了道弧。
凌方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画面不受控地涌进脑海:青崖仙谷的晨雾里,银发垂地的小仙童揉着眼睛坐起,睫毛上沾着露,咧嘴笑出两个小梨涡,奶声奶气喊他“阿凌叔”——像只偷到糖的小兽,连尾巴尖都在晃。
“就它了,甜得能养魂。”梦婆乙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
凌方闭眼前最后一眼,看见陶碗里那缕光絮裹着甜香飘起,像朵被风吹散的云。
钝痛从眉心炸开,他踉跄两步扶住树干,心口突然空了块,像有人用勺子挖走了块热乎的糖。
晒谷坪的青石被夜露打湿,泛着冷光。
凌方的炭笔在地上划出两道同心圆,中间的沙漏纹倒着刻,每一笔都浸了他的血。
蒙秀站在阵心,手持药锄,赤焰药莲在她脚边绽放,瓣尖的光与她魂光相融,让她看起来像团会走动的霞。
“阿凌叔,我唱《渡影谣》啦。”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却字字清晰,“月落影起,时转星移,以魂为引,以血为梯……”
更鼓爷突然浑身一震,手里的更鼓棒“当啷”掉在地上。
他浑浊的眼瞪得老大,手指颤抖着指向天空:“我听见了!两段更鼓,一段快得像要追日头,一段慢得像老龟爬……同时在响!”
凌方的指尖抵着阵心,刀尖划破掌心时,血珠坠在“我非我”三个字上。
刹那间,一道半透明的影子从他背后剥离,发梢、衣摆都泛着淡蓝荧光。
残影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太熟悉,像极了从前给蒙秀喂药时,他自己眼里的温柔。
本体突然双膝一软。
蒙秀急忙扶住,却见他嘴角肌肉本能地抽动,像要扬起个笑,可那弧度刚扯到半道就僵住了。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只对着残影的方向动了动手指,像是在说“小心”。
奇石在他怀里震得发烫,系统提示音带着电流杂音:“检测到‘断忆锚定’,时空褶皱开启权限解锁。”
残影踏入阵中雾气的瞬间,凌方眼前闪过刺目的白光。
再睁眼时,药莲的花瓣上竟浮起画面:青崖仙谷的紫雾里,残影正提着药锄狂奔,身后追着团黑雾,黑雾里隐约露出半张枯朽的脸,嘴角咧到耳根:“窃时者,当为吾躯!”
蒙秀的《渡影谣》突然变调。
她原本清亮的童声里混入道沙哑的古语,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影不归,时必裂……”
凌方的呼吸陡然急促。
他盯着药莲上的画面,见残影被黑雾缠住脚踝,踉跄着栽进玉芝丛。
而更鼓爷的更鼓声里,快的那段突然急了,慢的那段却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声比一声弱。
“阿凌叔……”蒙秀的手在发抖,魂光开始闪烁,“我、我记起些事了……那雾里的东西,像是……像是阵灵的执念……”
夜风卷着药香扑来,凌方望着药莲上越来越模糊的残影,喉结动了动。
他摸向胸口的奇石,触感烫得惊人。
远处传来李阿婆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而青崖仙谷的雾气里,残影正拼命抠住一块凸起的岩石。
黑雾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爬,所过之处,皮肤迅速干瘪,像被抽干了水分。
他抬头看向天空——那里本该是谷口的天光,此刻却翻涌着紫黑色的云,云里隐约能看见两个重叠的太阳,一个明,一个暗。
“两炷香……”凌方听见自己心里在念,“只剩两炷香了……”
药莲的花瓣突然发出脆响。
凌方低头,见最外层的花瓣裂开道细缝,缝里渗出黑血般的液体。
蒙秀的魂光淡得几乎透明,她望着他,眼里有他从未见过的恐惧:“阿凌叔,影……影要走不脱了……”
夜更深了。
晒谷坪的双时阵边缘,银藤突然开始枯萎。
原本罩着灵田的光网出现裂痕,像块被摔过的玉。
凌方望着药莲上越来越扭曲的画面,掌心“阿眠”的印子突然灼痛,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而青崖仙谷的雾里,残影的手指终于抠进了玉芝根下的泥土。
他摸到了株未成熟的赤血玉芝,根须还沾着湿土。
可黑雾己经爬上他的脖子,他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响,像老木屋的房梁,要断了。
“坚持住……”凌方对着药莲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只知道心口那片空洞在扩大,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更鼓爷突然捡起更鼓棒,用尽全身力气敲了下去。
“咚——”这声鼓响混着快与慢,像道雷劈在阵心。
蒙秀的谣声猛地拔高,赤焰药莲“轰”地炸开,红光里,药莲的每片花瓣都映出残影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幅被揉皱的画。
凌方的膝盖重重磕在青石上。
他望着药莲炸开后腾起的烟雾,看见里面有个小小的身影在跑,发梢沾着银藤的光。
那身影边跑边喊,声音混着晨露与草药的香:“阿凌叔——等等我——”
可他想不起这声音该配怎样的笑了。
心口的空洞里灌进夜风,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青崖仙谷的雾更浓了。
残影攥着赤血玉芝的手在抖,黑雾己经漫过他的眼睛。
他最后看了眼药莲映出的现实画面——凌方跪在晒谷坪,蒙秀的魂光即将消散,更鼓爷的更鼓棒断成两截。
“影不归,时必裂……”
古语在雾里回荡。
残影的手指突然触到胸前的奇石,那是凌方的奇石,此刻正发出刺目的光。
他用尽最后力气将玉芝塞进怀里,转身扎进雾最浓的地方——那里,有个声音在喊他,声音很轻,却像根线,牵着他往更深处走。
而现实中的凌方,正抬头望着药莲炸开后的天空。
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半边,剩下的半轮像把生锈的刀。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不知何时己满脸是泪。
“阿眠……”他对着风说,“阿秀……”
风里没有回应。
只有更鼓爷的更鼓声,还在一下一下,敲着快与慢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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