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药香漫进药房时，凌方左手的炭笔在泥地上又添了一道弧线。
他右臂空荡荡的袖管被风掀起又落下，像片枯了的蕨叶，可那只健全的手稳得像钉进地缝的老树根——先碾了半把青藤根，过筛时筛网抖出细密的沙沙声，接着往药钵里添了三滴竹沥，合丸时指腹在药团上转了七圈。
"阿凌叔又在做云雾丸？"蒙秀揉着眼睛从里屋钻出来，发辫歪在左肩，银铃碰着门框"叮"地轻响。
她光着脚踩在泥地上，小脚趾蜷了蜷——这是她晨起时的老毛病，总说地凉得像仙谷的溪。
凌方抬头，喉间又滚出那声极轻的笑。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笑，只觉得这银铃声比灵田的晨露还熟，熟得像是刻在骨头缝里的纹路。
药钵里的药团被他转出个小漩涡，圆得像蒙秀去年蹲在溪边用树枝搅出来的水纹——他盯着那漩涡，指尖突然顿住，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像有什么被埋在雾里的记忆在撞门。
"小哑妹来啦！"院外传来李阿婆带点哽咽的喊。
凌方抬头，见穿靛蓝布衣的小哑妹抱着个陶瓮站在篱笆外，发顶的红绒球被雾水浸得发亮。
她每走一步，就将指尖抵在村民掌心，快速划出几个手势——那是《破茧谣》的起式，是她体内声蛊转化后唯一能传递的"药引信号"。
李阿婆颤巍巍接过药碗，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惊人。
她捧碗的手在抖，药汁洒在青石板上，竟在石缝里滋出颗嫩绿的芽。"我...我听见了。"她突然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可喉间却浮起幽蓝的光，像有只萤火虫在皮肤下飞。
屋檐下枯死三年的老藤蔓"咔"地裂开道缝，鹅黄的新芽从裂缝里钻出来，颤巍巍朝她仰起头。
"是《归途谣》。"牙五婶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手里攥着本泛黄的线装书。
她眼角的泪痣跟着嘴角的笑纹动，"阿婆这是把压在嗓子里二十年的歌，用命哼出来了。"
凌方的手无意识摸向药柜第三层——那里该有个雕花木盒，装着蒙秀去年采的野蜂蜜。
可他刚触到柜沿，记忆的碎片又撞上来：某个飘雨的夜，蒙秀蜷在灶前，捧着药粥说"阿凌叔搅的漩涡，甜得像星星"。
他低头看药钵里的漩涡，突然觉得眼眶发烫，像被山胡椒辣了眼。
"凌方！"牙五婶的声音带了点急促，她翻开手里的《时耕录》，泛黄的纸页间滑出条褪色的蓝布，"你看这个。"
布条上的绣字己经发暗，却还能辨出"笑不可追，路可续"六个小字。
牙五婶的手指抚过那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我阿婆说，这是当年守阵人留给道侣的。
你总说忘了秀秀的笑...可你搅药粥的样子，和她画在火塘边的《粥涡图》分毫不差。"
凌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布条。
有什么东西从他心口往上涌，他抓起案头的药勺，无意识在药钵里转了个圈——漩涡中心突然浮出个模糊的影子，扎着羊角辫，举着木勺喊"再转三圈！"
"赤芝童动了！"晒谷坪传来小守的惊呼。
凌方转身时带翻了药钵，褐色的药粉撒在泥地上，却在落地前凝成细流，首指灵田方向。
他踉跄着冲出去，见那株半人高的赤芝童正抖得像被风吹的芦苇，最顶端的叶片死死指向灵田深处。
月光草在灵田边缘泛着幽光，凌方踩着带露的草叶跑进去，在玉芝丛前刹住脚。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云崖寨灵田，养个仙童当媳妇新生的玉芝本该是清透的粉，此刻却泛着冷冽的银，纹路竟和老秋千的绳结一模一样——那绳结是蒙秀去年用艾草编的，说要"把阿凌叔的笑拴在风里"。
他蹲下身，指尖刚触到玉芝，石纹在胸口灼痛。
玉片嗡鸣着浮起，映出幅晃动的画面：蒙秀被困在灰白的裂隙里，西周全是扭曲的光。
她的指尖在虚空中划着，一下，两下，正是《眠谣》的手势。
每划一下，现实中的玉芝就多道银纹，像有人在拿她的力气，往这方世界里填光。
"秀秀..."凌方哑着嗓子喊，可裂隙里的人听不见。
他摸出腰间的药锄，残臂抵在碑阵中央的老龟纹上——这是母亲教他引地脉的法子。
地脉之力顺着残臂往指尖涌，他咬着牙在地上刻出弯弯曲曲的阵纹，像两条交缠的蛇。
"嗡——"
药莲突然在晒谷坪绽开，蒙秀的魂光从中浮起。
她穿着月白的小褂，发辫上的银铃没响，却在无声哼唱《渡影谣》的残调。
灵田边的银藤突然活了，像千万条白蛇窜过来，缠着阵纹游走，很快在地面织出内外双环。
更鼓爷的更锣"当"地砸在地上。
他捂着耳朵后退两步，浑浊的眼睛里全是震惊："两段更鼓...一段急得像要跑，一段慢得像在等，都指着子时三刻！"
凌方的指甲缝里渗出血。
他咬破指尖，在阵心写下"我非我"三字，血珠落进刻痕，腾起淡红的烟。
奇石在胸口震得他发疼，玉片上的双轨纹突然清晰，像两棵交缠的树的年轮。
"等等！"
小哑妹的惊呼像片被风卷来的叶。
她跑得太急，发顶的红绒球歪到耳边，指尖在凌方面前急速划出几个手势——是《止忧谣》的逆式，和昨夜她梦中所见的"入谷手势"分毫不差。
凌方盯着那手势，喉间的疼比咬破的指尖更烈。
他迟疑片刻，将那几个手势补进阵眼。
银藤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雾气像被抽干的河，在阵心旋出个幽蓝的洞。
有什么从他身后剥离。
他转头，看见另一个自己——穿着同样的旧青衫，右臂空袖在雾里飘，正抬脚往洞里踏。
现实中的凌方伸手去抓，却穿过那残影的肩膀，只触到一片虚无。
老秋千突然无风自荡。
绳结处凝出滴露水，坠地时发出细细的"阿凌叔"——是蒙秀初醒时的奶音，软得像刚晒过的棉絮。
凌方望着那滴露水，心口的疼突然散了，可他盯着荡起的秋千，却怎么也想不起，这声音该属于谁。
雾更浓了。
青崖仙谷的方向，那道残影踏雾而行。
西周景物突然开始倒退：他采药时被石缝硌破的手，他为蒙秀包扎时抖落的药粉，他在火塘边为她搅药粥时，落在她发辫上的火星。
而现实中的凌方，正弯腰捡起地上的药锄。
他望着灵田深处泛银的玉芝，又摸了摸胸口发烫的奇石。
晨雾里飘来蒙秀的声音，轻得像片叶："阿凌叔，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笑了，虽然不记得这笑该为谁，但药香混着晨雾钻进鼻腔时，他知道——有些路，不用记起点，也能走到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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