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里的药香突然凝住了。
凌方望着掌心还沾着晨露的药锄，喉间那股模糊的热意突然窜到眼眶。
他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另一种节奏——急促如擂鼓，慢得像老钟摆，在太阳穴里撞出重影。
晒谷坪中央的银藤阵纹泛着幽蓝，雾洞的余韵还在地面盘旋，像条不肯离去的蛇。
"阿凌叔？"
声音从左边传来。
凌方转头，看见蒙秀跪坐在药莲前，月白小褂沾着星点晨露，发辫上的银铃没响，却在她抬头时晃出细碎的光。
她的瞳孔里浮着两簇小火苗，是灵田玉芝的颜色。
他想应，喉咙却像被浸了醋的棉团堵住。
指尖无意识着胸口发烫的奇石，玉片上的双轨纹突然活了，顺着血脉往心口钻——那里空落落的，像被谁挖走了块热乎的糖。
青崖仙谷的雾比外界浓十倍。
残影踩在倒卷的时雾里，采药时划破的手背又开始渗血，那道他为蒙秀包扎时抖落的药粉正逆着风飞回布包，火塘边落在她发辫上的火星正往回烧，变成他搅药粥时的木勺尖。
"第七次了。"
童声像颗小石子砸进雾里。
残影抬头，看见个穿旧药褂的小娃娃站在玉芝林前，发顶的呆毛和他十六岁时在药庐摔碎药罐那天一模一样。
小娃娃抱着手臂，眼神却像看了千年月亮的老松："前六次你进谷，都忘了带'情种'。"
"情种？"残影的声音带着回音，"什么情种？"
小娃娃踮脚拽他的药襟，指尖戳在他心口："外祖母笔记写的，赤血玉芝，以情火催，以泪润，方得圆满。
你每次进来都记得带药锄带玉片，偏忘了带这里的东西。"他的指尖亮起微光，"你对那个扎银铃辫的小仙童，藏在痛里的那点执念。"
残影的呼吸突然重了。
他想起昨夜翻外祖母旧笔记时，被虫蛀的那页确实有行小字："灵植有灵，非草木之心可养，需借人间情火——或喜或痛，要够烫，够真。"当时他只当是老辈人的玄学，此刻心口却像被谁按了把烧红的铁钳，痛得他踉跄半步。
"她叫蒙秀。"残影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药杵，"她总把药粥吹凉了才递过来，她怕黑，所以火塘要烧到后半夜，她...她发辫上的银铃，会在我采药回来时响得特别欢。"
雾里的玉芝林开始震颤。
最深处那株最矮的赤芝突然拔高，茎秆裂开血纹，像朵被火点燃的云。
残影撕开衣襟，将奇石玉片按在心口，血珠顺着指缝滴在玉片上，双轨纹突然连成环，把他的心跳声放大成擂鼓。
"对了，"小娃娃突然拽他的衣角，"你上次走得急，没看见她在药田边种的蓝蝴蝶花。
她说等玉芝熟了，要编成花环戴在你脖子上。"
赤血玉芝的花苞"轰"地炸开。
血红色的光穿透雾层，照得残影眼眶发酸。
他看见花心里凝着颗露珠，里面映着蒙秀的脸——不是现在的六岁，是更久之前，穿着月白仙裙站在仙谷瀑布前，发辫上的银铃响成一片，说要守他千年万年。
"你用痛代替了笑，倒也算..."雾姑的声音从玉芝后传来，她裹着雾做的披帛，指尖沾着星点血光，"活过。"
现实中的蒙秀突然咳出血。
阿嘹正蹲在晒谷坪边给更鼓爷揉肩，抬头就看见那抹血珠落在药莲瓣上，像滴要化不化的朱砂。
蒙秀的银发无风自动，双手结着《渡影谣》的终印，指节白得近乎透明。
她的魂光正从头顶飘起，像根发光的线，一头系着药莲，一头扎进雾洞残留的蓝光里。
"她在干什么？"更鼓爷压低声音。
阿嘹没说话。
她盯着蒙秀指尖的轨迹——起笔时轻提，收笔时微顿，竟和凌方开药方时的笔锋分毫不差。
有那么一瞬，她仿佛看见两重影子叠在一起：一个是蹲在药庐里写方的凌方，一个是盘坐药莲前结印的蒙秀，他们的指尖都在空气里画着同样的弧线，像在共同写一封没有字的信。
"她在替他记住。"阿嘹轻声说，"他走过的每一步，摔过的每道坎，她都替他收在魂光里。"
青崖仙谷的雾突然变腥了。
残影背着绽放的赤血玉芝往雾门走，脚边的时雾突然凝成黑雾，影守残魂的尖啸刺穿耳膜。
那团黑雾裹着锈迹斑斑的指甲，首往他后心剜——那里是他本体的命门，若被刺穿，两个时空的他都会变成行尸走肉。
"小心！"
小娃娃的身影扑过来。
残影只来得及看见他旧药褂上的补丁——那是他上个月给蒙秀补小褂时，随手剪下的边角料。
黑雾穿透小娃娃的身体，他像片被揉碎的光，在残影面前消散前还在笑："我本就是你遗忘的影子...替你活过，就够了。"
残影的右袖"嘶啦"一声裂开。
他举起药锄斩断黑雾缠着的右袖，任鲜血溅在玉芝上。
雾门的蓝光就在眼前，他咬着牙撞进去，听见身后影守残魂的尖啸变成了呜咽。
晒谷坪的银藤突然疯长。
蒙秀的歌声破云而出，不是《渡影谣》的婉转，而是带着金属刮擦声的锐响。
银藤顺着她的歌声翻涌，化作逆流的银雾灌进雾洞，像双无形的手把残影往回拽。
凌方本体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掌心多了株还滴着血的赤血玉芝，右袖空荡荡地飘着，心口疼得他首喘气——不是伤，是缺了块，像被人连骨带肉挖走了段回忆。
蒙秀的手覆上来。
她的掌心还沾着咳出来的血，却暖得像团火。
凌方无意识抬手，想摸她发辫上的银铃，手却在半空停住——他突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
蒙秀望着他空荡荡的右袖，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动。
阿嘹离得近，看清了那三个手势："你回来了。"
奇石在凌方胸口震得发烫。
他听见机械音在识海里响起，带着点失真的暖意："检测到'情种归源'，洞天芥圃可催熟中阶灵植。"
晨雾开始散了。
凌方望着掌心里的赤血玉芝，血红色的花瓣上凝着颗露珠，里面隐约映着朵蓝蝴蝶花。
他转头看向蒙秀，她正踮脚去够晒谷坪边的药篮，发辫上的银铃终于响了，叮铃叮铃，像在唱首他没记住，却格外熟悉的歌。
药庐里的药碾子突然自己转了起来。
凌方望着那株玉芝，又摸了摸心口发烫的奇石。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想把这株玉芝和地脉里的七味药草混在一起，碾成粉，做成丸。
至于这丸药要叫什么名字...他低头时，看见蒙秀在药田边蹲成个小团，正把蓝蝴蝶花编成花环。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月白的小褂——和他在雾里见过的，那袭仙裙的颜色，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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