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药庐里的药碾子还在"吱呀"转着。
凌方跪在青石板上，右袖空荡荡垂着，左手却稳得像山岩。
他指尖沾了沾石臼里的药粉，放在鼻下轻嗅——赤血玉芝的腥甜混着地脉深处七味药草的清苦，像极了母亲当年熬的"还魂汤"，可他偏生记不起"还魂汤"这名字。
"阿凌。"
蒙秀的声音从背后飘来。
她不知何时换了件月白小褂，发辫上的银铃蹭着他后颈，凉丝丝的。
凌方转头，正撞进她清亮的眼睛里——那里面盛着他在雾中见过的仙谷晨光，还有些他说不上来的温软。
"要帮忙吗？"她蹲下来，指尖戳了戳石臼里的药粉，"我前日在灵田看到，赤芝童把玉芝花瓣往地脉缝里塞，许是要它们记住土的味道。"
凌方喉结动了动。
他想摸她发辫，手却停在半空——这动作太熟了，熟得让他心口发疼。
末了只说："去把竹筛拿来，要筛三遍。"
蒙秀应了声，蹦跳着去拿竹筛。
她的小布鞋沾了晨露，在青石板上印出一串湿脚印。
凌方盯着那些脚印，突然想起昨夜雾里那个替他挡黑雾的小娃娃——他旧药褂上的补丁，和蒙秀这件小褂的边角料，是同一块蓝布剪的。
石臼里的药粉筛完第三遍时，牙五婶的声音从院外传来："阿凌，李阿婆的喉疾又犯了，说闻着药香就挪不动步。"
凌方抬头，见牙五婶捧着个粗陶药罐站在门槛外。
她的影子投在地上，淡得像张薄纸——这是她作为双碑守影能在白日现身的极限了。
药罐口正往外冒热气，不是寻常的白汽，是带着星点金芒的雾，在晨雾里飘出半丈远。
"装七钱。"凌方用竹片拨了拨药粉，"给小哑妹留三钱。"
"这药...叫啥名儿？"李阿婆颤巍巍挤到最前头。
她手里攥着块蓝布包，是当年给凌方母亲送艾草时用的老物件，"我家那口子走得急，连个正经药方都没留，可这药..."
牙五婶伸手按住李阿婆的手背。
她的手指穿过老人的皮肤，却让药罐里的热气更旺了些："阿凌说，药不靠名活，靠人信。"
人群突然静了。
晒谷坪边的银藤无风自动，叶子沙沙响着，像在应和这句话。
小哑妹不知何时从人缝里钻出来，她的手比药罐口的热气还凉，轻轻碰了碰凌方的手腕——这是她这些年学会的唯一"说话"方式：要。
凌方低头看她。
小哑妹的喉结处有道青黑的印子，是山魅留下的声蛊残根，顺着血管爬进心窍的。
三个月前他给她扎针时，那黑藤还会在皮下蠕动，现在...
"吃。"凌方把药丸子放在她掌心。
小哑妹仰头，丸子顺着喉结滚下去。
众人屏住呼吸——若这药解不了声蛊，她此刻就会七窍流血。
凌方盯着她的眼睛，那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像块被磨旧的玉。
蒙秀突然攥住他的左手。
她的掌心还沾着药粉，硌得他生疼："别怕，我闻得到，这药里有仙谷的风。"
日头爬过寨门老榕树时，凌方在灵田边蹲成个团。
他用断袖的右手腕压着泥地，左手食指蘸了水，在地上画来画去——那是时耕轮作图，把仙谷内一日等于外界一月的时差标得清清楚楚。
灵田角落的赤芝童凑过来，红脑袋往他手心里拱，像在说"这里要再画圈"。
"阿凌！"阿嘹的大嗓门从寨里传来，"小哑妹醒了！"
凌方的手一抖，泥地上的图被蹭花了。
他起身时带倒了药锄，却顾不上捡，跟着阿嘹往小哑妹家跑。
路过晒谷坪时，银藤上的花苞突然全绽开了，粉白的花雨落了他满头。
小哑妹的屋门虚掩着。
更鼓爷贴在墙上，老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把胡茬都打湿了："她...她能'唱'了。"
凌方推开门。
小哑妹正坐在床沿，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她喉间的银纹流转。
她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可凌方却听见了——是《眠谣》的残音，像春风拂过铜铃，轻轻扫过他的耳膜。
那声音里有老阿公的咳嗽，有小娃娃的笑声，还有百个被声蛊吞掉的记忆，像串被解开的珍珠，叮叮当当落进他心里。
"检测到'音脉重启'。"奇石在他胸口发烫，"声蛊残念开始转化。"
凌方摸了摸心口，转身时正撞见牙五婶站在门口。
她怀里抱着七个竹筒，每个筒身都画着图符：老人筒是寿星拄拐，孩童筒是药童骑鹿，妇人筒是兰草吐蕊。
"名字难写，画也能认。"牙五婶把竹筒往他怀里塞，"小守说要举着筒满寨跑，让山风都记住咱们的药。"
寨子里突然响起欢呼。
凌方探头望去，小守举着孩童筒站在老槐树上，脸红得像灵田的赤玉芝："我们云崖寨的药，不靠招牌，靠心传！"
蒙秀不知何时凑到他身边，仰头看他："阿凌，你笑了。"
凌方愣住。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沾着湿意——原来他刚才在笑。
可他不记得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蒙秀喜欢把药粥搅成漩涡，记得灵田的玉芝在月光下会唱歌，记得...
夜深时，凌方在药庐整理药柜。
窗外的老秋千突然晃了晃，他抬头，正看见蒙秀站在秋千下。
她的指尖抚过他空荡的右袖，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要融进夜色里。
"阿秀？"他轻声唤。
蒙秀没回头。
她对着空气呢喃了几句，凌方没听清，却见灵田角落的赤焰药莲"啪"地绽开一朵新花。
花瓣如血，没有花蕊，可在月光下，花瓣上竟浮起两个字的残影——"阿凌"。
凌方的呼吸顿住。
他本能地摸出炭笔，在掌心描摹那两个字。
奇石突然剧烈震动，机械音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温度："检测到'非名共鸣'，洞天芥圃可携带活物进出。
下一目标：接她回家。"
老秋千又晃了晃，仿佛有人刚刚跳下来。
凌方望着窗外的夜色，炭笔在掌心画出的痕迹渐渐模糊，却有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要去双碑前，他要找外祖母遗留的听心玉珏，他要...
晨光初透时，凌方站在双碑前。
碑上的刻痕被露水浸得发亮，他伸手摸了摸，掌心的炭痕蹭在碑石上，像道淡淡的印记。
风从山后吹来，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混着银铃的轻响，往仙谷深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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