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的双碑泛着青灰色，凌方掌心的听心玉珏突然发烫。
他低头望去，古玉内部浮起七道微光，像七根半透明的丝线，穿过晨雾，分别扎向寨子里七户人家的方向。
"是执念的光。"身后传来牙五婶的声音。
她不知何时站到了碑侧，手里捧着本泛黄的《时耕录》，封皮上的朱砂"时耕"二字被磨得发虚，"昨夜我翻到书里夹的心律图，和玉珏的光路对了对——"她翻开书，露出夹层里一张用草纸画的图，七颗红点正对应玉珏的光痕，"这七户，都是曾有亲人死在守阵之役的。"
凌方的指尖在掌心轻轻划动，炭笔在掌纹里写出"哭、念、怨、悔、爱、恨、盼"七个歪扭的字。
这是昨夜他握着玉珏时，无意识在泥地上涂的，此刻与牙五婶的话对上，像被风吹散的记忆突然落回实处。
更鼓爷从碑后转出来，他腰间的铜铃随着动作轻响，手里攥着一节锈迹斑斑的锁链残片："我爹下葬时，手里就攥着这玩意儿。"他把锁链放在碑座上，那残片竟自己抖了起来，"今早上，它突然烫得能烙手。"
凌方弯腰拾起锁链，指腹擦过锈迹，某个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血月之下，一群人用铁链捆住什么东西，铁链上的符文泛着幽蓝，和碑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不是他们被选中藏石。"牙五婶伸手按住凌方手背，她的手很凉，像泡过露水的药根，"是他们的痛，自己长出了石。"
更鼓爷点点头，喉结动了动："我守夜时，地底总有人说话。"他指了指双碑，"说'清心律'，说'绝'，说'违律者当罚'——可罚的到底是谁？"
凌方的呼吸重了些。
他把玉珏揣进怀里，转身往寨子深处走。
七道微光在他心口发烫，最亮的那道指向村尾的阿峒嫂家——三年前，她的小儿子为试种灵田新得的赤焰草，误吞草籽毒发身亡。
自那以后，阿峒嫂的眼睛就像晒干的药罐，再没流过泪。
月亮爬上老槐树时，凌方蹲在阿峒嫂的床前。
他摸出玉珏贴在枕下，另一只手在空气中划出《止忧谣》的逆式——这是母亲教他的，说逆着歌谣的纹路划，能引动藏在人心底的执念。
屋内突然起了风。
窗纸被吹得哗哗响，玉珏发出幽蓝的光，映出一团模糊的影子：阿峒嫂抱着个浑身发紫的孩童，跪在灵田边，指甲抠进泥土里，嘶吼声像被揉碎的药渣："我还想当娘！
我还想...给我儿子喂最后一口药粥啊！"
"啪"的一声。
枕下的土块裂开条缝，一块漆黑如墨的石头滚了出来。
石面浮现金色律条，每一笔都像用刀刻的："断亲缘，免哀苦。"
"阿凌。"
清浅的声音从灵田方向飘来。
凌方抬头，见蒙秀的魂光正从赤焰药莲里浮出来，她的身形比往日更淡，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云。
她指尖轻点石面，哼起《共生谣》的起调——那是凌方教她哄药虫的曲子，此刻从她嘴里哼出，竟带着种古老的韵律。
奇石在凌方胸口震动。
他空荡的右袖突然一紧，银藤从袖管里钻出来，缠上玉珏和心律石，发出细碎的"簌簌"声。
凌方望着蒙秀的魂光，突然想起她总爱把药粥搅成漩涡，说这样粥里会藏星星；想起她曾蹲在药田边，为一只断翅的蝴蝶掉眼泪，说"它妈妈该多伤心"。
他摸出怀里的炭笔，咬开指尖，在石面上画了个歪斜的笑脸。
血珠顺着笔画渗进石纹，像给漆黑的石头点了盏灯。
心律石突然嗡鸣起来。
裂纹从笑脸处炸开，像冰面裂开的缝。
阿峒嫂在梦中翻了个身，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一滴泪从眼角滚下来，砸在枕头上，晕开个深色的圆。
"轰——"
双碑方向传来闷响。
凌方猛地转头，见双碑表面的刻痕正在发亮，最顶端的"清心律第一条：绝"几个字泛着幽绿，像活过来的虫子。
地底传来模糊的低语，像有人裹着破布在说话："违律者...当罚。"
玉珏"咔"地碎成两半。
凌方接住残片，见上面映出七户人家的轮廓，其中六户的位置泛着暗红，像被血浸过的纸。
他攥紧玉珏残片，转身欲回药庐。
田埂上的狗突然不叫了。
凌方脚步一顿，看见小哑妹站在月光里。
她穿的蓝布裙被风吹得鼓起来，喉间有银光流转——那是寨里老人说的"声蛊残念"，被她用银线系在脖子上养了三年。
小哑妹望着双碑，张开了嘴。
没有声音。
但凌方看见一道波纹从她喉间荡开，像石子投入水潭，轻轻撞在双碑上。"清心律第一条：绝"那行字突然剥落，碎成石屑簌簌往下掉，露出下面被盖住的刻痕——是一行更小的字，写着"愿见人间有泪"。
凌方的呼吸停在胸口。
小哑妹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星子。
她举起手，用手语比了个"家"的动作，又指了指双碑的方向。
寨子里的更鼓突然响了。
更鼓爷的声音混在鼓声里，沉沉的："寅时三刻，月过中梁。"
凌方望着小哑妹，又望了望双碑上剥落的石屑。
他摸出炭笔，在掌心画了个"聚"字——这是他突然想起的，母亲曾说，当沉默的人开始发声，寨子就该聚在一起了。
远处传来银铃声。
凌方抬头，见阿嘹站在晒谷坪的老槐树下，正对着月光比着手语。
她的手影在地上晃动，像一群振翅的鸟，而她比出的第一个动作，正是"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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