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老的铜锣声在晨雾里撞碎了最后一星月光。
凌方蹲在门槛上系鞋带时，听见那声音从村头老榕树传来，一下比一下急，像在敲他紧绷的神经。
蒙秀举着半块糍粑跑过来，发辫上沾着隔夜的露水：“爹爹，阿公说要开祠堂会，小满姐在喊你。”
祠堂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凌方差点被热浪卷进去。
七十多平米的老房子挤了百来号人，墙根的火塘蹿着松枝，烟混着汗味、腌菜味首往鼻腔里钻。
他数着墙缝透进来的光斑往角落挪，可刚摸到条长凳，后腰就被人捅了下——小满攥着他的袖子，眼睛亮得像火把：“凌医生，你坐前面去！”
“我就听个热闹。”凌方想抽回手，腕子却被小姑娘攥得死紧。
他抬头，正对上寨老坐在神龛下的目光。
老人银白的胡子抖了抖，指节叩了叩供桌：“凌家小子，过来。”
神龛上的盘香烧到半截，青烟绕着“耕读传家”的木匾打旋。
凌方站在供桌前，后颈的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左边是几个系青头巾的阿婆在交头接耳，右边坐着穿胶鞋的壮实汉子，连门槛上都挤着光脚的娃娃——所有人的眼睛都黏在他身上，像无数根细针扎着皮肤。
“省里的考察团明天到。”寨老咳了声，“有人说要借势开发，建民宿、搞景区；有人说守着祖地好，别惊动山神。你们年轻人，说说看。”
话音刚落，村东头的阿牛哥拍着大腿站起来：“开发好啊！我家那破木楼，补了八回瓦，要是能换二十万补偿款，盖栋小洋楼，娃读书也不用去镇里！”他媳妇在后排扯他衣角：“可你忘了前年隔壁寨搞旅游，溪水都臭了？”
“臭啥臭！”村西头的二婶挤过来，“我闺女在县城卖特产，说现在时兴‘康养’，凌医生的药田要是成了景点，咱种点草药都能卖高价！”她冲凌方笑，“凌医生，你那玉芝不是能治失眠？到时候挂个‘仙药体验’的牌子，保准城里人抢着买！”
凌方喉咙发紧。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嗡嗡的议论——这是他最怕的“被注视”，像小时候在课堂上被点名背课文，手心全是汗，连舌头都发僵。
正想往边上挪，黄经理的声音突然炸响：“凌先生的药田，自然是核心！”
西装革履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供桌旁，袖扣上的钻石在火光里晃得人眼晕。
他拍着胸脯，金表链在腕子上跳：“我们公司投三千万，建‘云崖康养小镇’，每户补偿二十万。凌先生的药田单独圈个观景区，配解说员、修木栈道，保证比你们种一辈子草药赚得多！”
台下“轰”地炸开了。
阿牛哥攥着二婶的手喊“好”，阿婆们摸着银簪子犹豫，连寨老都眯起眼：“凌方，你救了人，也该为寨子想条路。”
凌方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昨夜给牙三婆施“清心引”时，奇石在灵田里泛着幽光；想起蒙秀蹲在田埂上数玉芝花，说“爹爹的药是星星变的”；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药囊上的蓝布磨得发白：“药是活人的，不是卖钱的。”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个褪色的牛皮本——母亲的旧账本，边角卷着毛，每页都记满了药材价格和救治记录。
“我娘种药三十年，最贵一株赤血玉芝卖三百。”他翻开最后一页，墨迹己经晕开，“但这里记着，她用这株玉芝救了难产的秀兰婶，退了阿福的高热，给五保户的药钱全画了叉。”
“那你是想独吞‘仙药’？”东头的栓柱伯拍桌子，茶碗跳起来摔在地上，“凭什么你能种金贵药材，我们就得守穷？”
凌方没躲。
他望着栓柱伯发红的眼——那是熬了三夜照顾病儿媳的血丝，突然就明白了。
他转身对小满说：“去我屋，把晒在竹匾上的‘安神茶’拿来。”
竹匾掀开时，清苦的药香漫过祠堂。
凌方拆了包，抓一把浅绿的茶末放进粗瓷碗，滚水冲下去，浮起几星碎玉芝：“这是灵田边的野生茯神、夜交藤，加了点玉芝碎末，专治失眠心悸。不卖，只送。”
阿婆们先凑过来。
王奶奶抿了口，浑浊的眼睛亮起来：“这味儿……像我年轻时在深山里采的野茶，喝着心里熨帖。”李大爷吧嗒着嘴：“比我闺女从城里带的什么‘助眠胶囊’强多了！”
黄经理的脸白了一瞬，又堆起笑：“凌先生这是打感情牌……”
“昨夜有人见你往田里倒‘发光的水’！”人群里突然冒出句话。
凌方转头，看见西头的狗剩缩在墙角，脖子根通红——那是他前晚去灵田布“清心引”时，被雾水打湿的衣角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大概被起夜的狗剩看见了。
祠堂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火塘里松枝爆裂的响。
阿牛哥媳妇攥着衣角：“我家娃说，你家田里半夜有影子晃，像……像鸟？”
凌方望着那些怀疑的眼睛，突然想起母亲说过：“药田如心田，诚者见宝，贪者见空。”他伸手解了腰间的药囊，放在供桌上：“若诸位不信，我愿开田三日，任人查看。但我得说清楚——灵田养的是救命的药，不是圈起来卖票的景。”
寨老摸了摸胡子，目光扫过攒动的人头：“药方不交，但凌方每月给寨里老人义诊一次。”他敲了敲供桌，“散会！”
掌声像炸雷般响起。
凌方抹了把额角的汗，一低头，看见蒙秀不知何时挤到了他脚边，炭条在石板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圈，圈里有细碎的光。
“这是‘门’。”她仰起脸，银饰上的水珠落进他手心，“大家都想进来，可钥匙只能给对的人。”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响起时，凌方正望着药田。
夜风拂过，晨雾里浮起层淡青色的光，像有无形的门，悄然开了道缝。
他蹲下来，看蒙秀画的“门”——那些细碎的光，竟和灵田里奇石的纹路一模一样。
“爹爹，明天会来好多车。”蒙秀突然说，“我听见山雀说，有戴金丝眼镜的人，说话像敲竹筒。”
凌方抬头。
山路上的雾散了些，能看见远处山坳里有三个黑点——是轿车的车顶在反光。
他摸了摸蒙秀的发辫，把她画的石板收进怀里。
月光漫过药田，那些白天被村民看过的玉芝正舒展叶片，每一片都沾着星星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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