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去，三辆黑色轿车碾着山路上的碎石，驶入了云崖寨。
凌方正蹲在院门口，给蒙秀系银饰项圈。
听到引擎声，他猛地抬起头——前襟还沾着昨晚捣药留下的药渍，后颈的碎发被山风吹得痒痒的。
蒙秀正啃着他给的野桃，突然用沾满桃汁的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背，说道：“爹爹，戴金丝眼镜的阿姨在看你。”
他顺着孩子的目光看过去。
最前面那辆车的车窗摇下了一半，露出半张女人的脸：眉峰利落，镜片后的眼睛如同沾染了晨露的山岩，正扫视着他院角晾晒的艾草串。
副驾驶座上，黄经理的西装袖口闪着光，他探出身来，朝这边挥手道：“凌医生！周主任特意来考察咱们寨子的发展潜力！”
凌方的后槽牙下意识地咬住了舌尖——这是他社恐发作时的老毛病。
母亲在世时，总笑他“像被踩了尾巴的山雀”。
此刻，他盯着黄经理脸上过于热情的笑容，忽然想起昨夜祠堂里狗剩的指控、阿牛哥媳妇的犹豫，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
“凌先生？”
周主任己经下了车。
她穿着一件藏青色衬衫，裤脚沾了些泥点，比起黄经理锃亮的皮鞋，她更像是经常走山路的人。
凌方慌忙站起身来，药囊的带子勾住了石凳角，“哗啦”一声，掉出了半把晒干的田基黄。
“别慌。”周主任弯腰帮他捡药草，指尖扫过田基黄的锯齿叶，说道，“我第一次跟着老厅长下村时，汇报材料写了十七版，站在村支书面前，舌头都打卷了。”她把药草递还给他时，掌心还留着植物的清苦香气，“听说您用几味草药，把牙三婆偏瘫的右手治得能捏绣花针了？”
凌方的耳尖渐渐褪去了红色。
他接过药草时，触到了对方指节上的薄茧，想起母亲出诊时总说“能摸出茧子的干部，才会蹲在灶前听真话”。
“牙三婆是中风后遗症，我用了黄芪、川芎……”他说着说着又卡住了，低头看见蒙秀正揪着周主任的裤脚，举着半块野桃，说：“阿姨吃，甜的。”
周主任蹲下来，与蒙秀平视，问道：“这桃是后山那棵老野桃树结的？我小时候跟外婆来寨里，还爬上去摘过呢。”蒙秀眼睛一亮，拽着她往院外跑，说：“阿婆说那树是神树！去年冬天爹爹给它裹草绳，它今年结了好多好多——”
“蒙秀。”凌方轻声唤住孩子，又对周主任抱歉地笑了笑，说：“她总把什么都当真。”
“孩子的眼睛最真。”周主任起身时，拍了拍蒙秀的头，然后转向凌方，说：“走吧，去看看牙三婆。”
牙三婆家的竹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老人正踮脚够着檐下挂的玉米串。
听见动静回头时，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花：“凌医生！周主任快坐，我这就煮油茶——”她转身时，右手自然地扶了下桌沿，动作流畅得仿佛从未生过病。
周主任没坐，跟着老人走到灶前，看着她往陶壶里添水，问道：“阿婆，能让我看看您喝剩的药渣吗？”
凌方的心猛地一紧。
药渣倒在院角的竹筐里，最上面几片暗红色的叶子蜷曲着——那是赤血玉芝的残瓣，他前日给牙三婆配药时，混了两片进去，想着仙谷灵植能强筋络。
周主任蹲下来，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拨了拨药渣。
凌方看见她的睫毛在镜片后轻轻颤动，听见她低低地“咦”了一声。
“赤血玉芝？”她抬头时，目光灼灼，说道，“这东西十年前就被列为濒危物种，我读研时跟着导师在十万大山找了三个月，连片叶子都没见着。”
凌方喉结动了动。
母亲留下的笔记里写过，青崖仙谷的灵植若被外人深究，会引动山魅的怨气。
他摸了摸怀里蒙秀画的石板，纹路隔着布料硌着心口，说：“是我家后山的药田，祖上传下来的，野株驯化的。”
周主任没再追问。
她站起来时，拍了拍裤腿上的土，转身对牙三婆笑道：“阿婆这手，能再绣个香包给我吗？我女儿属龙，就绣个龙腾云的。”
太阳爬到寨口老榕树顶时，考察团在村口晒谷场支了张折叠桌。
黄经理早让人搬来了投影仪，幕布上“云崖生态文旅度假区”的大字刺得人眼睛生疼：“周主任您看，只要征地三百亩，建民宿、造玻璃栈道、开发溶洞探险——”
“黄经理。”周主任的声音像落在石板上的雨滴，说道，“我查过数据，上个月‘云崖寨山歌祈福夜’的首播，带火了‘壮族药浴’‘古法制香’两个非遗项目，搜索量涨了西十倍。”她翻开笔记本，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走访时村民说的话，“牙三婆的绣品、李大爷的竹编、王奶奶的茶——这些活态的文化，拆了重建就死了。”
黄经理的额头沁出了细汗，说：“可开发能让村民年入翻三倍——”
“那我问你。”周主任合上笔记本，问道，“凌医生的药田治好了七个中风老人、五个风湿患者，阿婻婆的巫傩仪式能安抚山火后的人心，这些能折算成GDP吗？”她转向围过来的村民，说：“我提议做‘非遗康养工坊’：政府补贴建草药展示馆，村民以手艺入股，药田做核心体验区。赚的钱先分七成给手艺人，剩下三成修寨里的路。”
晒谷场安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掌声。
王奶奶举着茶碗喊道：“我家那亩荒田，捐给工坊当药圃！”李大爷拍着大腿说：“我会编药筐，正好给凌医生装药材！”黄经理的脸白得像被霜打过的苦楝花，手指把投影仪遥控按得“咔嗒”首响。
月上梢头时，凌方在药田边遇见阿婻婆。
老人手里攥着枚铜铃，纹路爬满绿锈，却被擦得发亮：“你娘走前托我给你的，说‘铃响时，心门自开’。”
他刚要问，蒙秀的声音从田埂传来。
孩子正踮脚够着奇石顶端的枝桠，怀里抱着铜铃，说：“爹爹，这个要挂在这里！”
凌方帮她扶住石头。
铜铃系上枝桠的瞬间，清越的响声撞碎了夜雾。
奇石表面的纹路突然泛起青光，像有活物在石里流动。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炸开：【心修结界升级：可短暂屏蔽外识窥探】。
他猛地想起周主任查药渣时的眼神——她没追问，却在笔记本上画了朵玉芝模样的花。
原来有些“看见”，需要“看不见”来守护。
次日展示环节，凌方只开放了山脚下的普通药圃。
周主任蹲在紫苏丛里拍照，忽然揉了揉太阳穴，说：“怪了，我这偏头痛十年没断过药，刚才进园子就不疼了。”她抬头时，眼睛发亮，说道：“凌医生，你这药圃该叫‘心灵药圃’。”
考察团离开时，山风卷着车尘。
蒙秀追着车跑了半里地，突然转身扑进凌方怀里，说：“爹爹，她说谎。”
“说谎？”
“她说项目要看群众意见。”孩子的声音闷在他胸前，说道，“可她摸铜铃时，山雀告诉我，她口袋里装着‘资本评估报告’——她怕的不是穷，是‘看不见的东西’。”
凌方望着车消失的方向，仙谷的雾正漫过寨后的山崖。
那扇蒙秀画的“门”，不知何时又开大了些，露出门后星星点点的光。
三日后清晨，晨雾还未散去，院外传来汽车鸣笛。
凌方正给蒙秀梳着发辫，听见脚步声停在竹篱外。
“凌先生。”
是黄经理的声音，比往日多了几分绵软的笑容：“我代表公司，想跟您谈谈药田合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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