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子时三刻，凌方的枕头被冷汗洇出个浅湿的印子。
他在半梦半醒间听见竹席摩擦的窸窣声，猛地睁眼——蒙秀的小床空着，薄被团成个苍白的茧。
灵田的青芒穿透窗纸，在地上投出摇曳的影。
凌方抓过外衣往身上套，鞋跟撞在床沿发出闷响。
推开门的瞬间，夜露裹着药香涌进来，他看见那个赤着脚的小身影正蹲在奇石前，炭条在青石板上拖出三条扭曲的线，像被雷劈断的树根。
"生不通，养不续，寂不归......"蒙秀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又轻又黏，"田要哭了，爹爹。"
凌方的后颈泛起凉意。
前两夜他跟着出来时，她也是这样，画完线就攥着炭条蜷在奇石边，问什么都只摇头。
可今夜她主动开了口，尾音里带着不属于孩童的沙哑，像老树根在石缝里蹭出的响。
他蹲下来，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脚背。"秀秀，哪里不舒服？"
蒙秀突然转头，月光落进她的瞳孔，他竟在那汪清泉里看见细碎的星芒——不是平时的机灵，是某种沉淀了千年的浑浊。"药田的魂在抖，"她举起炭条，尖端点在第三条线上，"三条路都堵了，像阿公杀鸡时扎紧的肠子。"
凌方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母亲的旧日记本，夹在《本草纲目》里的残页，墨迹褪成浅褐："药分阴阳九土，失一则魂散。"当时只当是采药的心得，此刻再想，"九土"或许不是土壤分类，而是灵田的某种结构？
蒙秀的手指突然掐进他手背。"痛！"她又变回六岁孩童的声调，眼里的星芒碎成水光，"爹爹，我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昨天能摸到仙谷的风，今天......"她扁了扁嘴，"今天只摸到黏糊糊的虫子。"
凌方的心跳漏了一拍。
系统最近总在他翻灵田时弹出"灵蕴传导效率下降"的提示，他只当是升级前的正常波动，可现在看来——蒙秀的灵体本就与仙谷共鸣，若地脉堵塞，最先反噬的就是她。
"不怕，爹爹明天就找办法。"他把蒙秀抱进怀里，触到她后颈异常的灼烫。
小丫头却在他肩头抽抽搭搭："不是办法的事，是有人在挖田的根......"
第二日晌午，小满踹开篱笆门时，凌方正蹲在石磨旁翻母亲的旧笔记。
竹篮里的山葡萄滚出来，撞在他脚边。"方哥！"小满的脸涨得通红，发梢还沾着草屑，"牙六公疯得更厉害了！
昨夜他跪在老巫堂神像前磕头，额头都破了，说'皮动了，要吃人'！"
凌方放下笔记。
牙六公是寨里守巫堂的，平时总念叨"神走了，皮还挂着"，大家只当他老糊涂。
可最近三天，寨里有五户说梦到巫堂传来哭声，说"骨头在动"——和蒙秀的话撞了个正着。
老巫堂的木门吱呀作响。
凌方刚跨进去，霉味就呛得他眯起眼。
供桌上的香灰积了半指厚，泥塑巫神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另半张被阳光照着，眼角有道细缝，正往下淌深褐色的液体。
"那是......泥？"小满凑过来，拿树枝戳了戳地上的痕迹，"可阿婆说神像用的是后山的红胶泥，晒三年都不带裂的。"
凌方掏出玻璃小瓶，接住一滴"泪"。
指尖刚碰到瓶身，怀里的奇石突然一烫。
系统提示音炸响在脑海：【检测到地脉污染物质，污染度+15%。
当前灵蕴传导效率：32%】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
污染度？
上次黄经理带人来拍专题片，非要在灵田边立"云崖仙方"的广告牌，他没让；前儿有游客往药田里扔硬币，说"沾仙气"，他蹲在田埂捡了半宿......可这些都该是系统灵气净化功能能处理的。
"方哥？"小满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
他抬头，正撞见牙六公从神龛后钻出来，乱发遮着脸，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不能分！"老人扑过来抓住他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分了地就醒了！
它会吃人！"
凌方被拽得踉跄，怀里的小瓶摔在地上。
黑泥溅在巫神脚边，神像的脚趾突然"咔"地裂开道缝。
牙六公的浑浊眼珠突然清明，首勾勾盯着他："你不是凌春兰的女儿......你是......偷阵的贼！"
"阿公！"小满吓得去拉老人，"方哥是春兰姐的儿子，你记错了！"
牙六公却像没听见，指甲深深掐进凌方手背："阵眼在药田，皮在巫堂，魂在......"他突然剧烈咳嗽，黑血从指缝渗出来，"魂在七月十五的骨头里......"
凌方当晚就敲开了阿婻婆的竹楼门。
蒙秀蜷在他臂弯里，小脸烧得通红，可摸到阿婻婆门槛时突然首起身子，盯着门楣上挂的五色线穗子："这是锁魂线，阿婆藏了好多光。"
阿婻婆正在火塘边熬药，铜壶里飘出苦楝子的味道。
她抬头看了眼蒙秀，又低头搅药："春兰走前说过，她儿子要是带个眼里有门的娃来，就把这个给他。"她从箱底摸出卷泛黄的皮纸，展开时发出脆响，"《骨夜图》，我师父的师父传的。
七月祭骨夜才能看，可现在......"
蒙秀挣下地，踮脚摸图上的脉络。
那些扭曲的线条突然泛出淡青色，像活了的蚯蚓。"三土不开，药魂难栽；血引歌落，地脉自剖......"她哼出的山谣比平时低八度，尾音打着旋儿钻进火塘，火星"噼啪"爆了几颗。
凌方的呼吸一滞。"血引"——他想起母亲笔记里夹的草纸，字迹被雨水晕开大半，却有一句清晰："昔年分田，以心头血三滴，混入春露，洒于界石。"当时只当是旧俗，现在看，或许是激活地脉的关键？
第三日清晨，蒙秀的指尖青得像泡了隔夜的茄子。
奇石上的倒计时刺得他眼睛疼：【三区未辟，宿主将失联（72:00:00）】。
凌方捏着银针的手发颤——他学中医的，最明白心头血不是闹着玩的，可系统提示里"宿主"指的是蒙秀，她的灵体本就脆弱......
"爹爹扎针疼吗？"蒙秀突然抓住他手腕，烧得滚烫的小手覆上来，"秀秀不怕疼，爹爹别抖。"
他闭了闭眼，针尖刺进左手心。
血珠刚冒出来，奇石突然发出蜂鸣。
三滴血落进玉碗的瞬间，晨露从叶尖滚下来，正好溅在血上，泛起淡金色的涟漪。
当夜，凌方揣着玉碗往灵田走。
月光被云层遮住大半，田埂传来呜咽声——像有人用破了洞的陶笛吹丧曲。
他脚步顿住，就见牙六公披头散发跪在田边，指甲在泥里划出三条扭曲的线，和蒙秀画的一模一样。
"不能分！"老人抬头时，凌方浑身的血都冻住了——他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蠕动的黑泥，"分了地就醒了！
它要吃......"
话音未落，奇石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青光。
凌方怀里的玉碗剧烈震颤，血露泼在泥地上，竟在月光下映出扇半透明的门。
门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地缝往上爬。
牙六公的嘴张成黑洞，黑泥"咕噜"涌出："七月十五......骨头要醒......"
凌方的后背抵上灵田的篱笆。
远处传来寨里的打更声，"咚——"的一声，惊飞了几宿鸟。
他望着奇石上渐亮的青光，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里，混着某种来自地底的、缓慢的、碾压石头的声响。
七月十五，巫傩祭夜。
寨口的老榕树上己经挂起了火把，红岩壁被照得通红。
阿婻婆往火里撒了把朱砂，火星子"腾"地蹿起一人高，映得蒙秀眼里的门，正缓缓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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