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竹楼檐角凝成银霜时，凌方的指节第三次叩在阿婻婆家的木门上。
门内的叹息声像被风吹散的蛛丝，刚触到耳尖就碎了。
他喉结动了动，掌心的外祖父日记边角硌得生疼——最后一页那行“五情成阵，需亡者骨血，未递家书”的字迹，此刻正透过粗布帕子往他掌心里钻。
“进来吧。”门闩轻响，阿婻婆的身影裹着艾草味的雾气挤出来。
老人发间的银簪在月光下泛着钝光，眼角的皱纹像被雨水泡开的旧棉纸，“你娘走那年，也是这样的夜，说要去后山水潭采菖蒲。”她背过身往屋内走，竹椅在泥地上拖出刺耳的响，“坐。”
凌方低头避开神龛上晃动的烛火。
那尊褪色的花山圣母像前，供着半块烤得焦黑的糍粑，油星子在烛泪里洇成小太阳。
他摸出怀里的陶罐，还没开口，阿婻婆的手突然覆上来。
老人的指甲盖泛着青灰，指腹是常年揉药留下的茧，“要阿贵的骨灰？”
他点头，喉头发紧。
阿婻婆的亡夫阿贵叔是守脉人最后一代，十年前在护寨的雷雨中倒在地脉裂隙前。
寨里人都说，他咽气时攥着阿婻婆的银梳，说“守完这一代，下辈子还娶你”。
神龛后的木柜吱呀一声。
阿婻婆捧出个巴掌大的陶瓮，釉色和她鬓角的银饰一样旧得发亮。
她用袖口反复擦瓮口，碎发落进皱纹里：“我没烧他全尸。”声音轻得像风吹过谷壳，“火盆里拨了半宿，只捡了指节大的骨渣——你说，这算不算执念？”
凌方接过陶瓮时，掌心的奇石突然发烫。
幽蓝的光纹顺着指缝爬出来，在瓮口凝成个小漩涡。
骨渣落进去的瞬间，他听见极轻的“咚”，像春溪里第一块冰化开。
第西颗念珠悬在石面，内里有若有若无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像在应和阿婻婆颤抖的尾音：“他走时手还是暖的，我总觉得……”
“够了。”凌方把陶瓮轻轻放在神龛上，“这颗，够了。”
村小的煤油灯在凌晨两点半突然炸了灯花。
李薇弯腰捡作业本时，夹在《语文》书里的信纸滑出来，边角的“……你说要带我去看海”几个字撞进凌方眼里。
“李老师。”他蹲下身，指尖虚虚护着那张泛黄的信，“这信……”
李薇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三次才把信捡起来。
她的指甲盖泛着咬过的白，“是阿杰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他走那年，山洪冲垮了吊桥。我写了十七封，每封都压在枕头下——寄了，他也收不到。”
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在她发顶镀了层霜。
凌方看见她腕间还戴着褪色的红绳，和阿杰坟头那串一模一样。
“能借我一晚吗？”他轻声问，“我想……帮它找个归处。”
深夜的灶膛里，信纸烧得噼啪响。
李薇站在他身侧，盯着跳动的火苗，突然笑了：“他总说云崖的雾比海深，现在我信了——雾里的人，连句‘再见’都捞不着。”灰烬飘起来时，她伸手接了一把，又松开，“去吧，替我告诉他……我没怪他。”
奇石在凌方掌心转了个圈，第五颗念珠裹着海风声和少年的笑，沉甸甸落进他兜里。
老榕树洞的潮气钻进领口时，小满的声音还在耳边响：“岩峒哥坠崖前那晚，我见他揣着个红布包往村头走。后来在树洞里翻到这耳坠，他心上人阿桃姐早嫁去县城了。”
凌方举着矿灯往树洞里探，霉味混着松脂香涌出来。
红布包躺在积年落叶上，布角还沾着泥——是岩峒摔下悬崖时蹭的。
他解开布结，银耳坠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光，内侧刻着极小的“桃”字，边缘被手指摸得发亮。
奇石突然发烫，在他掌心烙出个印子。
第六颗念珠浮起来时，他听见少年的心跳声混着雨声：“阿桃，我攒了三个月山货钱……”
三珠入阵的瞬间，寂区的黑壤像被戳破的皮球。
幽蓝的根须疯狂翻涌，在中心旋出个灶形的坑，腐臭的潮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凌方还没站稳，地底传来闷雷似的轰鸣——牙五叔的灰影从地缝里钻出来，断尺指着他的咽喉：“你点的火，要烧穿这方天！”
腐根藤蔓裹着蛇蜕扑过来时，凌方的药锄先迎了上去。
锄刃的阵纹红得滴血，砍断第一根藤蔓的瞬间，他吼出《不灭谣》首句：“心火不熄，山魂不死——”
火势腾起的刹那，他看见蒙秀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
心尖猛地一抽，转身时正看见第三根藤蔓破窗而入！
“秀儿！”他扑过去的同时，小满的山歌和阿婻婆的摇铃声炸在耳边。
“黄沙埋骨不埋名——”
“巫铃震邪，百草为兵——”
藤蔓在三重攻势下焦黑蜷曲，“啪”地断成几截。
系统提示音炸响时，凌方的后背己经抵上蒙秀的床头。
小姑娘还在沉睡，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额间的银纹比往日更亮，像缀着颗小星星。
“【六情归位，心火将燃，倒计时：4日】”
深夜的灵田静得能听见露珠落地。
凌方坐在蒙秀床边，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冰凉的手背。
第六颗念珠在桌上泛着微光，而灶坑深处的根须还在蠕动，像在等最后一滴血。
外祖父的字迹突然浮现在奇石上：“最后一火，不在他人痛，而在你愿舍。”
他望着蒙秀无意识蜷起的手指，喉间发紧。
小姑娘的指尖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像根断了的箫。
窗外的山风卷着《守土谣》的尾音吹进来，凌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这孩子也是这样，在泥地上画着奇怪的符号——那时他以为是儿戏，现在才明白，有些记忆，连转世都抹不掉。
他伸手覆住蒙秀的手，把那道断箫的痕迹轻轻抹匀。
泥地上的湿痕很快渗进土里，像从来没存在过。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早就刻进骨血里了。
“若献祭这段记忆……”他对着沉睡的小姑娘低语，“我还能认出你吗？”
奇石在他掌心轻震，回应他的只有蒙秀均匀的呼吸声，和远处地脉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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