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涤心兰的甜香漫进竹楼时，凌方正给蒙秀系歪了的小围兜。
竹篾编的小背篓里躺着三株刚采的兰草，叶片上还凝着露珠，像蒙秀昨天在灵田捡的星星。
"方方，六公的屋子有苦味儿。"蒙秀趴在他肩头，鼻尖皱成小馒头。
凌方顿了顿——他早闻见那股混着陈药渣和腐木的酸气，从牙六公家半开的木门里渗出来。
推开门的刹那，他险些被铜盆里的闷响惊到。
阿锤蹲在床脚，粗粝的手掌攥着半块废铁，一下下敲在裂了缝的铜盆沿上。"咚——咚——"节奏沉得像山底的泉，每一下都卡在心跳的间隙。
床头的牙六公干瘦如柴，灰白的胡子沾着口水，却不再像前几日那样蜷缩着嘶吼，浑浊的眼珠竟缓缓合上，额角的青血管也不跳了。
"他守了整夜。"蒙秀的声音轻得像落在兰草上的雾，"敲的是'走不出的山，回不去的家'。"
凌方喉结动了动。
前晚在灵田记的呓语残句突然在脑海里翻涌——"阿婆的背篓漏了洞""山坳的月亮总比寨子里小"，原来都被这哑巴铁匠敲进了铜盆。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阿锤攥着铁块的手背。
那双手全是铁屑扎的小疤，此刻却温得像晒过太阳的粗布。
"阿锤，"凌方放轻声音，"你敲的，是六公梦里的话？"
哑巴铁匠没抬头，睫毛颤了颤。
他另一只手从裤兜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爷爷喊阿婆，可阿婆走了十年。"
铜盆又响了一声，这次凌方听出了颤音。
像被风吹乱的线头，却在阿锤手里织成了网，兜住了老人心尖上的刺。
"有些痛，说不出，才最深。"
清越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凌方转头，见执灯老尼立在门槛外，素衣沾着晨露，手里的青灯没点，灯芯却泛着暖黄。
她的目光落在阿锤敲打的铜盆上，像在看一捧要化的雪："这孩子的锤子，比舌头灵。"
凌方突然想起系统提示里的"共情之引"。
他原以为要靠药方、靠灵田，可此刻望着阿锤泛红的眼尾，望着牙六公逐渐平缓的呼吸，忽然明白——所谓"说出"，未必是用嘴。
竹楼里的旧木箱被他翻得吱呀响。
母亲的《巫傩仪式图谱》蒙着薄灰，最末一页画着个戴面具的人，脚下是火坛、铜鼓、缠绕的兰草，批注写着"洗心夜祭：火焚忆，歌涤魂，鼓引路"。
但鼓面的纹样模糊不清，像被水浸过。
"不是鼓，是心跳。"蒙秀趴在图谱上，指尖点着模糊的纹路。
她转身爬到凌方膝头，肉乎乎的手指在他掌心轻敲——咚，咚咚，咚——竟和阿锤的节奏分毫不差。
凌方的呼吸滞住了。
他想起昨夜灵田石凳上，蒙秀说"情种自衍，得用人心来浇"；想起母亲药笺上"医人先医心"的字迹。
原来这洗心夜祭的鼓语，根本不是画在纸上的，是刻在每个寨民心口的。
"阿锤，"他握住那只满是伤疤的手，"能帮我复原这鼓语吗？"
哑巴铁匠猛地缩回手。
他比划着摇头，喉结动了动，指了指墙上挂的铁砧——十年前矿难，他为救落井的同伴被砸坏了嗓子。
凌方还没说话，竹门"砰"地被撞开，酒气裹着老覃的吼声响起来："搞这些神神叨叨能当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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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覃的军大衣襟沾着酒渍，红着眼揪住凌方的衣领。
凌方没躲，反手把一株涤心兰塞进他掌心。
兰瓣的光晕突然炸开。
老覃的手抖得像筛糠，瞳孔里映出模糊的影子——是穿绿军装的年轻人，鲜血浸透了胸口的弹片，却笑着把最后半壶水塞给他："老覃，替我看眼天安门。"
"我没去......"老覃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哭声像破了的风箱，"我退伍后只会喝酒，只会骂街......"
"你不是没用，"凌方蹲下来，按住他剧烈起伏的后背，"你是太想有用。"
兰香里，老覃的哭声渐渐变成抽噎。
阿锤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粗糙的手掌拍了拍他肩膀。
哑巴铁匠的眼睛亮得惊人，他比划着指了指墙角的木箱，又用力点头——那里躺着个裹着红布的铁鼓，鼓面是泛着青灰的百年铜皮，鼓槌刻着星纹，分明是陨铁所铸。
月上中梢时，灵田边响起了陌生的节奏。
蒙秀骑在阿锤脖子上，脆生生唱着山谣："山有根兮石为胎，心有结兮鼓为开——"凌方将听心玉珏贴在铁鼓上，玉珏的银芒与鼓面的铜光缠成线，《忘忧十二调》的残章竟顺着鼓纹流淌出来。
当第一声鼓点震响时，灵田最深处的黑壤突然抖了抖，像沉睡的兽翻了个身。
"鼓声通幽，"执灯老尼的青灯不知何时点着了，暖光映得她白发发亮，"是给死人听的，也是给活人指路的。"
三日后的夜祭，凌方让小满挨家挨户传话。
可当他在晒坪支起火坛时，牙三婆杵着拐杖挤到最前面，银簪子撞得叮当响："祖宗规矩，主祭得是寨里的师公！
你个外来的......"
凌方没说话。
他从怀里摸出母亲的药笺，轻轻哼起《问天谣》："天有缺兮云来补，心有裂兮歌来缝......"
药笺上的墨痕突然晕开。
在众人的抽气声里，一行新的字迹慢慢浮现："此调可引灵雨，亦可洗心——吾女当传之。"
牙三婆的拐杖"当"地掉在地上。
她盯着凌方的眼睛，像在看年轻时那个背着药篓爬山路的姑娘。
老泪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她抹了把脸，转身对人群喊："都把自家的铜盆、木槌拿出来！
今晚，咱们给心洗个澡！"
系统提示音在耳畔轻响，凌方没顾上听。
他望着寨子里陆续亮起的灯火，望着阿锤在整理铁鼓，老覃在帮着搬火坛，蒙秀追着小满跑，发辫上沾了株涤心兰。
风里有兰香，有山谣，有若有若无的鼓点，像根细细的线，把散在山坳里的人心，慢慢串成了串。
子夜时分，云崖寨晒坪中央。
灵田火坛被抬上用青石板搭的高台，坛里的火种是从灵田石缝里引的，烧得噼啪响。
百名村民抱着自家的铜盆、木槌、甚至缺了口的碗，围坐在晒坪西周。
月光漫过寨前的老榕树，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许多只手，轻轻搭在旁边人的肩上。
凌方站在火坛前，手里的听心玉珏微微发烫。
他望向人群最前面——阿锤抱着铁鼓，蒙秀歪头看他，牙三婆攥着母亲的药笺，老覃红着眼眶却笑着。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山谣，是蒙秀在哼："心有结兮鼓为开......"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响了第一声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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