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云崖寨晒坪像被撒了把碎银。
老榕树的枝桠在月光里投下蛛网般的影子，将百来号人围坐的圈子框成半透明的茧。
火坛里的灵田火种噼啪炸响，火星子窜起三寸高，在青石板高台上跃动成橘红色的浪。
凌方站在火坛前，掌心的听心玉珏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肤。
他望着台下——阿兰姐攥着泛黄的信笺，指节发白；老覃歪在阿锤身边，酒气混着草烟味散了半里地；牙三婆把他母亲的药笺贴在胸口，银簪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最前排的蒙秀踮着脚，发辫上的涤心兰颤巍巍的，仰头看他时，银瞳里浮着两簇跳动的火光。
“心有结兮鼓为开——”蒙秀的山谣像片沾了露水的叶子，轻轻落进夜的褶皱里。
她伸出小手按在铁鼓上，阿锤的粗指立刻覆上来，鼓槌悬在半空，肌肉绷得像拉紧的牛筋。
凌方喉头发紧，想起三日前药笺上突然浮现的字迹，想起母亲采药时总哼的调子，想起灵田黑壤翻身时那声闷响——原来所有的伏笔，都在等这一夜。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抚过鼓面。
第一声鼓点撞破夜色时，蒙秀的歌声突然拔高，尾音裹着山风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阿锤的鼓槌重重落下，咚——像有人用锤子敲在心脏上。
台下传来抽气声，阿兰姐的信笺在掌心揉出了皱，老覃的喉结动了动，酒意竟散了大半。
“第一株涤心兰。”凌方低喃，将带着晨露的兰草投入火坛。
青白色的雾从坛心腾起，裹着清甜的香，漫过最前排的阿公阿婆。
牙三婆突然咳嗽起来，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是...是小方他娘的味道。”
蒙秀的歌声转了调，第二句山谣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某种东西。
阿兰姐突然站起来，信笺在手里簌簌发抖。
她盯着火坛里翻涌的兰雾，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阿强...阿强他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我缝的鞋垫。”
火光“轰”地窜起三尺高。
阿兰姐的信笺刚触到火焰，就腾起一团橘色的光。
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团光里有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点嘶哑的笑：“兰姐，我走得很安心。”阿兰姐的膝盖一软，瘫坐在地，却笑着哭出了声。
她抹了把脸，突然哼起段跑调的山歌：“哥去边疆守月亮，妹在家乡绣朝阳——”
火势猛地盛了三分。
黑烟裹着火星冲上夜空，竟凝成只振翅的飞鸟，绕着晒坪盘旋一圈，“噗”地散作星子。
凌方心口一热，他能感觉到，地脉里盘踞的那团暗红，正像被剥洋葱似的，缓缓褪了层皮。
“好！”老覃突然吼了一嗓子。
他踉跄着扑向铁鼓，抢过阿锤的鼓槌，手臂上的酒渍还在往下滴：“老子当年能背五十斤盐翻三座山，现在...现在也能护着寨子！”他举起鼓槌，用尽全身力气砸下去。
咚！
咚！
咚！
鼓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老覃的七窍里窜出细如发丝的黑雾，像活物似的往兰雾里钻。
阿锤红着眼眶，粗粝的手掌按上老覃后背，跟着擂起鼓面。
两下鼓点撞在一起，竟震得晒坪的青石板簌簌落灰。
无形的波纹从鼓面荡开，掠过阿兰姐，掠过牙三婆，掠过缩在角落的小娃——病了半月的王婶突然坐首身子，咳着笑出了声；总喊腿疼的六叔揉着膝盖，首嚷嚷“轻了！轻了！”
最后一个人焚信时，灵田方向传来“咔”的脆响。
凌方转头望去，奇石上不知何时裂开道细缝，银雾像活泉似的涌出来，在半空凝成雨丝。
细雨落下来，沾在脸上凉丝丝的，却带着说不出的暖。
王婶抹了把脸，突然哼起支调子：“山塌了，人还在，歌不断，火不灭——”
这是凌方母亲药笺最末页的《活下来》。
不知谁接了下句，接着是两句，三句，百来号人的声音裹在一起，撞得老榕树的叶子沙沙响。
执灯老尼的青灯不知何时灭了，她仰头望着细雨，白发被打湿贴在额角，轻声道：“原来守寨的，从来不是神。”
“叮——”系统提示音在耳畔炸开，凌方却顾不上听。
他望着台下抱成一团哭的村民，望着阿锤拍着老覃后背掉眼泪，望着蒙秀歪在石墩上，睫毛沾着雨珠，额间银纹若隐若现。
他蹲下身，轻轻抱起熟睡的小仙童，她发辫上的涤心兰被雨打湿，香得更浓了。
“点灯的人，烧了自己的名字，可光，认得他。”蒙秀梦呓般的声音钻进耳朵。
凌方鼻尖发酸，望着漫天细雨里晃动的人影——这些哭着笑、笑着唱的人，这些举着铜盆木槌、缺了口的碗来赴夜祭的人，原来早就活成了比灵田更坚韧的光。
山巅突然刮起阵怪风。
凌方抬头，见最北边的崖壁上，有团黑影似的东西晃了晃，像被什么撞裂了道缝。
他收紧手臂，蒙秀往他颈窝里蹭了蹭，呼吸轻得像片云。
晒坪的火坛还在烧，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
远处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东边的山尖泛起鱼肚白，晨光正顺着山坳，一点一点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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