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的药庐里，晨露在窗纸上洇出淡青的痕。
凌方伏案的脊背微微弓着，笔尖悬在脉案最后一行“今日起，该教大家唱第二支歌了”上方，忽然顿住。
窗外传来“叮——”的一声轻响，像铜片擦过石棱。
他抬眼，耳尖动了动。
这声音不是阿锤打铁的闷响，倒像是...有节奏的敲击。
“秀秀？”他转身去看草席上的小鼓，却见蒙秀早醒了，正趴在窗沿往外瞧，银纹在额间忽明忽暗。
小姑娘的脚尖晃啊晃，发顶的银铃随着动作轻响：“阿方，铁匠铺那边在敲‘星星’呢。”
凌方把脉案往石案上一收，奇石在袖中发烫。
他背起竹篓时，蒙秀己经爬到他背上，小胳膊圈住他脖颈：“走呀走呀，去听星星唱歌。”
铁匠铺的门半敞着，风箱静悄悄的。
凌方刚拐过青石巷，就听见“当啷当啷”的脆响，混着沙哑的哼唱。
老覃的瘸腿支在铁砧旁，手里的铁槌没砸铁块，倒在敲一块磨得发亮的铜片——那是阿锤前两日熔了旧铜盆打的，此刻正随着敲击震颤出清越的音。
阿锤蹲在老覃脚边，牛皮鼓面被他掌心压出浅坑。
他敲的不是驱邪的急鼓点，而是一下慢似一下的“咚——咚——”，像春夜山溪撞开冰壳。
小满蹲在两人中间，膝盖上摊着个硬皮本子，笔尖在纸页上飞跑，发梢沾着铁屑也顾不得拂。
“老覃叔？”凌方出声时，老覃的槌子差点砸到自己手。
那汉子抬头时，眼眶红得像浸了山杨梅汁。
他喉结滚动两下，铜片在掌心攥出红印：“小凌...我、我想写首歌。”他的瘸腿在地上轻轻点着，“我那战友，当年在边境巡逻时救过我命。他最爱听山歌，可我五音不全，总笑他‘大老粗学什么酸曲儿’。”老覃的指节蹭过铜片边缘，“现在他...回不来了。我想写首歌，叫《瘸腿的兵，也护寨》——我这废了的腿，护不了国境线，总还能护护云崖寨的灯火。”
凌方的呼吸顿住。
他原以为《忘忧调》是解药，是要带村民走出伤痛；此刻望着老覃发红的眼尾，忽然懂了：真正的疗愈，不是让人忘记痛，是让痛长出新的根，开出花来。
“我帮你记。”他摸出随身的玉珏——这是母亲留下的老物件，本是装药引的容器，如今倒成了录歌的宝贝。
指尖刚触上玉珏，袖中奇石突然震颤，石缝里渗出的银雾“刷”地窜出来，绕着老覃的铜片打转。
蒙秀从凌方背上滑下来，踮脚摸了摸铜片。
她忽然哼起一段调子，尾音带着山雀般的颤：“种药的人，点灯的人——”
老覃的敲击声猛地一顿。
他望着蒙秀发亮的眼睛，喉咙里滚出粗哑的笑：“对！就是这个味儿！”铜片再次震颤，两段旋律像山溪撞进深潭，“叮”地汇作一股，在铁匠铺的青砖地上淌开。
小满的本子被风掀起两页，她猛地抓住纸角，眼睛亮得像星子：“我这就去喊人！阿花阿强他们早说想学新歌了！”话音未落，人己经跑出院门，蓝布裙角带起一阵风。
试唱是在当夜的晒坪。
火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二十几个青年围着火堆坐成圈。
老覃举着铜片站在中间，阿锤的鼓点一响，他便开口唱：“瘸腿的兵，也护寨——”
起初声音零散，像被风吹乱的稻穗。
可当阿兰姐抱着小崽子挤到前排，用极轻的嗓音接上“他没回来，但我还在”时，凌方分明看见奇石在袖中发烫。
银雾从石缝里钻出来，缠着火光往上飘，在晒坪上空织成一张淡银色的网。
变故发生在第三段。
火坛里的灵雾突然翻涌，原本柔和的白雾凝成灰团，“咕嘟咕嘟”冒着泡。
坛身爬满黑纹，像无数条小蛇正往坛口窜。
蒙秀不知何时蹲在火坛边，小胳膊环着膝盖，声音闷闷的：“他们唱的是新调，心却裹着旧壳。怕一真动，那些疼又爬出来咬。”
凌方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望着晒坪上逐渐变弱的歌声——阿花的声音卡住了，阿强的脚不再打拍子，老覃的铜片攥得发白。
原来他之前引的共鸣，不过是替大家掀开了痛的盖子；真正要让痛晒到太阳下，得靠他们自己掀开。
“老覃叔。”他走上前，把铜片轻轻塞进老覃手里，“你来领。”
老覃的手抖了抖：“我...我唱得不好。”
“你战友听得见。”凌方拍了拍他肩膀，退后两步。
老覃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向火坛里翻涌的黑纹，又望向阿兰姐怀里攥着他衣角的小崽子。
铜片在掌心压出红印，他突然抬高了声音：“瘸腿的兵，也护寨——”
这一嗓子带着破音，却像刀劈开雾。
阿锤的鼓点沉下来，稳得像地脉；阿兰姐的声音不再发颤，清晰地接上：“他没回来，但我还在——”阿花抹了把脸，跟着唱；阿强用树枝敲着石头打拍子；连王婶都从人群后面挤进来，拎着菜篮子哼：“灶火不灭，人就还在——”
奇石在凌方袖中裂得更开了。
银雾“轰”地窜出来，化作千万根光丝，钻进每个人的衣角、发梢、心跳里。
系统提示音炸成一片，震得他耳膜发颤：【“灵治共同体”正式建立，解锁“民谣赋灵”功能——村民自发创作之歌谣可短暂激活灵田边缘区域】。
他摸出怀里的外祖父日记，泛黄的纸页上不知何时多了行字：“歌非古者胜，心真者传。”
夜尽时，东方泛起鱼肚白。
蒙秀趴在他膝头，指尖轻轻点着奇石。
她忽然哼起一段新调，尾音像沾了晨露的山茶花：“……雨停了，但灯没灭，有人把名字烧了，光却越烧越亮。”
凌方望着渐亮的天色，忽然听见灵田方向传来细碎的“咔嚓”声。
他皱起眉——那不是之前山巅黑影裂开的响，倒像是...地脉在震动。
第七日正午的事，此刻还埋在晨雾里。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晒坪上的歌声还在飘，火坛里的黑纹退成了淡灰，而灵田深处，那些被锁了几百年的光，正顺着村民的心跳，一点一点，往外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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