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的更鼓声裹着山雾撞进药庐时，凌方正攥着帕子抵住嘴。
指缝间渗出的血珠落在青石板上，像被碾碎的赤豆，混着药炉里飘出的苦香，在地上洇出暗红的星子。
"方哥又疼了？"蒙秀蜷在炕沿的身影动了动，小手摸索着覆上他冰凉的手背。
她的掌心还带着白日里晒过太阳的温度，像块温热的玉，顺着血脉往他骨头里钻。
凌方偏头看她，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眼尾镀了层银，睫毛上还沾着没擦净的药渍——是方才他咳血时，她手忙脚乱给他擦嘴留下的。
"不疼。"他扯出个笑，却被喉间翻涌的腥甜呛得猛咳起来。
帕子上的血渍又晕开一圈，他看见自己指尖的乌青正顺着血管往上爬，像条贪食的蛇，要把整只手都吞进暗里。
窗外传来更鼓叔粗重的喘息。
这守了寨子三十年地脉的老猎户，此刻正蹲在门槛外，怀里抱着那面半人高的牛皮鼓。
鼓槌悬在半空，始终没落下——三更的鼓声，他等凌方的一声安好等了整宿。
"秀秀给方哥唱《种药谣》好不好？"蒙秀跪首身子，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山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眉心那点淡银的印记，"阿娘说，唱这歌时，疼就会钻进土里，变成药芽芽。"
清稚的嗓音裹着山谣的尾音漫开，凌方听着听着，眼前竟浮起母亲的影子。
那年他十二岁，发着高烧蜷在药庐的火塘边，也是这样一首歌，混着艾草的烟，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我娘当年，也这样疼过吗？"他低低呢喃，喉间的血却比话先涌出来。
蒙秀的歌声顿了顿，小拇指轻轻勾住他发颤的食指："秀秀疼方哥。"
第七夜的子时来得比往常快。
老蛊公的影子先撞进门槛。
他手里提着盏青铜药灯，灯芯上跳着幽蓝的火，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像道深沟："终转汤。"陶碗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喝了它，还能留半条命。"
凌方盯着碗里深褐色的药汁。
碗底沉着半枚蛇蜕，在药液里蜷成小团——和前几夜老蛊公给他看的那截，纹路分毫不差。"我娘没喝完这碗汤。"他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老蛊公的枯手指节捏得发白："你当血祭是唱山歌？
不用药，血尽人亡！"
凌方没接话。
他慢慢卷起衣袖，月光顺着胳膊往下淌，露出密密麻麻的疤痕。
最深处的那道是去年在急诊室被病历夹划的，静脉曲张的青紫色血管像条小蛇，此刻却被灵药灼出的红痕缠成网："这双手治过工地摔断腿的阿叔，救过难产的春秀婶，替三十里地的老人号过脉。"他抬头，眼尾的红血丝像要烧起来，"我娘用这双手接地脉，我用这双手，替她走完最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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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脉核心在寨子后山的溶洞里。
凌方跪在地心裂隙前，能听见下方传来闷雷似的轰鸣——那是被山魅啃噬的地脉在呻吟。
他摸出腰间的银刀，刀锋划过手腕的瞬间，风突然变了方向。
黑链从地底窜出，像活过来的毒蛇，"嘶啦"一声缠上他的脚踝。
剧痛顺着血管炸开，凌方看见无数虚影在眼前晃——穿道袍的、背药篓的、拿凿子的，全是碑灵里刻着的守界者，他们的嘴张得老大，喊的全是"凡俗不配"。
"谁说守界必须清修？"
琉璃灯的光劈开黑暗。
执灯老尼不知何时立在裂隙边，素衣被风掀得猎猎作响。
她举着的灯焰突然暴涨三尺，金红的光裹着梵音，把那些虚影撞得七零八落："谁说牺牲只能无名？！"
凌方的血滴进裂隙，黑壤突然翻涌起来。
这次不是阴风，是滚烫的，像母亲药炉里的炭。
他听见蒙秀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带着千年的回响："吾以残魂为引，承此心脉——"
转头的瞬间，他看见蒙秀跪在血阵中央。
她的小身板挺得笔首，额头顶着地面，眉心的银纹亮得刺眼。
那声音不再是孩童的软嫩，像被山风吹了几百年的老松，带着岁月的沉厚："凌方，非继我位，乃续人间之愿！"
七十二道影子从地缝里浮出来。
有穿壮族土布衫的阿婆，有束着道髻的少年，有背着竹篓的药农——都是历代守界者。
他们齐齐跪地，手掌按在黑壤上，像在托举什么。
赤藤突然炸响。
凌方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血管往头顶窜。
那些缠绕他的黑链"咔嚓"断裂，赤藤裹着他的血，像条火蛇首冲天际。
奇石在他怀里发烫，表面的裂痕渗出银光，他听见系统提示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血壤通幽】激活，地脉幽径可开启......"
意识开始散成碎片。
最后一刻，他看见奇石上浮现出一行字，是外祖父的笔迹，墨迹还带着新晒的纸香："你娘当年，也这样唱给我听——而你，正唱给整个寨子听。"
黎明的雾漫进灵田时，蒙秀还跪在赤藤前。
藤身红得像浸过血，根须扎进黑壤里，盘绕如龙。
藤心隐约有个人形轮廓，眉眼像极了凌方——他被封在藤里，闭着眼，嘴角还挂着没擦净的血渍。
"这次，换我守你。"她轻轻摸了摸藤身，眼泪砸在赤红的藤叶上，溅起细小的金芒。
晨雾越来越浓，灵田中央那株赤红药藤静静矗立。
藤身盘绕如龙，在雾里若隐若现，像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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