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叔的铜鼓声还在寨子里荡着，凌方抱着蒙秀转过最后一道石墙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怀里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睡着了，睫毛沾着细汗，呼吸轻得像片落在草叶上的云——可奇石贴在他心口，震得他肋骨发疼，那震动里裹着股冷意，像有人攥着冰锥往他肺管子里捅。
"阿方哥！"
寨口晒谷坪的竹凳上，阿婆们正收八角，见他过来，王婶的竹箕"啪嗒"掉在地上。"秀丫头这是咋了？"她颤巍巍摸蒙秀的额头，"凉得像块山涧石！"
凌方没答话。
他大步往自家木楼走，鞋底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比心跳还急。
推开门的刹那，奇石"嗡"地炸出团蓝光，在堂屋中央凝成幅虚影——蒙秀趴在青石床上，右肩肩胛骨处缠着根藤蔓，幽蓝的，比夜色还深，正顺着皮肤往肉里钻，每动一下，她指尖就抽搐一下。
"叮——"
系统提示像根银针扎进识海：【检测宿主蒙秀神识与阵眼核心绑定率97%，藤狱复苏触发‘谣噬’连锁反应。
剩余时间：六日二十三时五十九分。
警告：若七日内未解，宿主将同化为藤心傀儡，永久丧失自主意识。】
凌方的手指在发抖。
他把蒙秀轻轻放在床上，指尖刚碰到那根藤蔓，就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来——藤蔓上竟缠着细碎的歌声，像有人把破了洞的山歌塞进绞肉机里搅，刺得他耳膜生疼。
"遗录......"他踉跄着翻出怀里的《锁灵遗录》，纸页哗啦散了半床。
附录最后几页被茶水洇过，字迹晕成团，但"断谣兰培育法"几个字还是刺得他眼睛发疼：需以"未竟之音"为引，种于"音脉交汇点"。
音脉交汇点......凌方突然想起灵田中央那块焦土。
上个月雷暴雨，他在田边搭棚子，一道紫雷劈下来，烧出个半米深的坑。
当时他蹲在泥里扒拉，发现焦土下埋着块青石板，刻满歪歪扭扭的古壮文，凑近听还能听见"嗡嗡"的响声，像地底下藏着架老铜鼓。
他抓起蒙秀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小姑娘的掌心凉得让他眼眶发酸。"等着，我去拿灵壤。"他咬着牙往门外冲，可刚跨出木楼，就被阿织拦住了。
阿织是寨里的聋哑女，总穿着靛蓝粗布衫，头发用野菊编着。
此刻她站在篱笆外，手里攥着个竹筒，指节泛着青白。
见凌方出来，她用手语比划："我听见......灵田在哭。"
凌方愣了。
阿织听不见声音，可寨里老人说，她能"看"见声音——用眼睛，用手，用贴在地上的耳朵。
他突然想起遗录里写"静音苔需无心之人采撷"，而阿织，从出生就被说成"听不见便无念"。
"阿织，"他掏出怀里抄的《未完谣》，"我需要静音苔，在听寂庵后山阴壁。"他指着纸上歪扭的歌词，"这歌......可能和你娘有关。"
阿织的手指抚过纸面，突然抖得像片被风吹的芭蕉叶。
她猛地抓住凌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另一只手快速比划："我娘......临死前哼过。"她转身就跑，靛蓝衣角扫过篱笆上的牵牛花，落了一地碎瓣。
后半夜，凌方在灵田边和泥。
焦土混着静音苔、涤心兰根须，还有他从药篓里翻出的赤血玉芝粉，捏在手里软得像团云。
阿织回来时，手背裂着血口子，竹筒里的苔还滴着山泉水。"谢谢。"他轻声说，阿织没说话，只是蹲在田埂上，把冻得发紫的手揣进怀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断谣兰种子落进土的刹那，灵田震得像发了疯。
地下传来万千声音——有阿公唱了半截的酒歌，有小娃摔碎碗时的哭喊，有老妇人临终前没说完的叮嘱，全被藤蔓绞成了刺人的尖啸。
蒙秀在木楼里尖叫，凌方冲回去时，见她右肩的藤蔓渗出黑血，正顺着床单往地上爬，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别唱了，唱了也没人听。"
他突然听清了藤蔓里的低语。
那声音像泡在苦酒里的旧棉絮，黏糊糊的，裹着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怨气。
凌方攥紧颈间的玉珏，母亲录的牙六公呓语突然在耳边炸响："灯灭了，路断了，阿妈没回来......"
"藤狱！"他想起遗录里的图，"千音藤狱，用未竟之音做笼子。"
话音未落，藤蔓"唰"地窜出灵田，根根缠上西角的桃木桩，每根藤上都浮着残缺的歌词，被夜风吹得"沙沙"响。
凌方抽出腰间的药锄砍过去，藤蔓却"嗤"地冒出青烟，反而缠得更紧了，他的虎口被震得发麻。
"藤不惧痛，唯惧完整之音。"系统提示突然响起。
凌方的呼吸顿住。
他想起岩峒喝醉时说的话——十年前他打猎误杀了亲弟弟，弟弟倒在血泊里，还在哼《赶圩谣》，最后一句"遇见阿妹笑如花"到底没唱出来。
岩峒的木楼在寨子最西头。
凌方敲门时，屋里黑着灯，可他知道人在——门缝里漏出股酒气，还有若有若无的呜咽。
"岩峒哥。"他推门进去，"帮我唱完《赶圩谣》。"
屋里静得能听见灶膛里火星爆裂的响。
岩峒坐在草席上，怀里抱着把缺了弦的月琴，脸上的泪把胡子沾成绺。"我弟......"他哑着嗓子，"临死前嘴还动呢，我知道他想唱'遇见阿妹笑如花'。"
凌方没说话，只是把月琴弦递过去。
岩峒接过，指尖在弦上抹了把泪，开口唱："赶圩路上——"
"——遇见阿妹笑如花。"凌方接。
岩峒的声音抖得厉害，像片被风吹的竹叶子："竹篮装着新摘的茶，阿妹的脸红过三月的花......"
灵田里传来"咔"的一声。
凌方转头，见一根藤蔓上的歌词突然完整了，藤蔓瞬间蔫成根枯草，"啪嗒"掉在地上。
"是补全之音！"他攥紧拳，"执念的藤，最怕有人替它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他跑回灵田，从怀里摸出蒙秀常哼的《守阵女》调子。
那是首古谣，蒙秀总唱到"阵眼碎，灵灯灭"就停，说后面的记不清了。
"守阵女，守千年，"凌方清了清嗓子，"灵灯不灭，心灯不歇......"
藤狱深处突然炸出道苍老女声，带着刻骨的恨："你们......又要骗我开口？"话音未落，所有藤蔓都转向他，千万个声音嘶吼着"闭嘴"，震得他耳膜生疼。
"叮——【音壤共鸣】条件达成，需三人以上合诵触发最终破阵。"
凌方抹了把脸上的汗，抬头望向后山。
月光下，阿织还蹲在灵田田埂上，正用手语跟着他的调子比划。
岩峒的声音从西头飘过来，混着风声，混着虫鸣，混着蒙秀在屋里轻轻的应和。
他突然想起寨子里的李薇——她嫁去山外的女儿，去年寄信说要回来看她，可到现在都没影子；想起更鼓叔，总在半夜敲错鼓点，他说那是在等战死的老战友......
王婶的声音从木楼方向传来："秀丫头醒了！她在喊你！"
凌方转身往回跑，风掀起他的衣角，把《守阵女》的调子带得满寨都是。
他听见藤狱里的嘶吼弱了，听见断谣兰的嫩芽顶破泥土，听见蒙秀的声音混在风里，轻轻续上了那首古谣的最后一句。
而寨子里的窗棂后，有灯火次第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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