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方指尖轻轻抚过掌心血痕，暗红的印子像片凝固的枫叶。
三日前阿织在他掌心划下的“救她”二字，此刻竟随着心跳微微发烫，仿佛那血还带着体温。
“子时了。”更鼓叔的声音像块沉在井底的石头。
他立在哭井前，腰间铜鼓泛着冷光，鼓面的雷纹被月光浸得发青。
这口被野藤封了百年的地裂，此刻正往外渗着腥气，藤蔓上凝结的露水落进井里，叮咚声都带着颤音。
凌方深吸一口气，山风裹着青苔味灌进鼻腔。
他摸了摸怀里的述心兰，叶片还带着晨露的凉，这是牙六公连夜从灵田挖来的，说“带痛的花能听痛的歌”。
周琳缩在他身侧，录音笔的小红灯在暗处眨呀眨，记者的手心里全是汗，把笔握得死紧：“我调了超低频录音模式，据说能录到次声波——”
“嘘。”蒙秀突然拽他衣角。
六岁的小仙童踮着脚，发间山茶花被夜风吹得打旋，银瞳里流转着星子般的光，“井在抖。”
凌方这才注意到，脚边的碎石正顺着地缝往井里滚，像有什么在底下扯着大地的衣襟。
更鼓叔拍了拍铜鼓，嗡——低沉的震颤从脚底漫上来，井边的野藤突然僵首，叶面泛出青铜色的光。
“三震定地脉。”更鼓叔说，第二记鼓声己经扬起，“第一震镇邪，第二震通幽，第三震——”
“第三震送归。”阿织的手语从身后飘来。
她倚着老樟树，苍白的手在月光下像片薄荷叶，每一个手势都很慢，很慢，“我阿婆说，老井要的不是震，是听。”
凌方喉头一紧。
阿织的阿婆是寨里最后一个能和井对话的人，三年前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带血的陶片。
他摸出述心兰，花粉簌簌落在井口，淡青色的雾突然涌出来，裹住每个人的脚踝。
“缚舌谣——”凌方开口，声音比想象中哑。
他想起陶埙里那半首古谱，想起阿织渗血的指尖，想起蒙秀哼调时述心兰缠上她指尖的光痕，“铁线七匝锁喉管，血浸青石板——”
井里“轰”地一声。
幽蓝的雾气像被抽了线的风筝，“唰”地窜上半空，在月光里凝成无数半透明的影子。
有披头散发的妇人，有哭嚎的孩童，有举着藤鞭的道士——他们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喉管处都缠着暗红的铁线，像被剪断的琴弦。
“阿方哥哥！”蒙秀突然挣开他的手。
小仙童的鞋尖己经悬在井沿外，银瞳白得像浸了月光，声音却像从极深的地方浮上来：“舌断音不灭，血尽谣长生。”
凌方心脏漏跳一拍。
他扑过去捞人，却见雾气在蒙秀脚下凝成石阶，一级一级往地底延伸。
石阶泛着冷光，每踏一步都能听见细碎的呜咽，像有人在石缝里说话。
“别怕。”蒙秀转身，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她的体温比平时凉，发间山茶花却烫得惊人，“我带阿方哥哥看妈妈。”
地底的路比想象中长。
凌方背着蒙秀往下走，石壁上的刻痕渐渐清晰——是半首首歌词，“饭凉了”“等阿娘”“藤缠指”……每道刻痕里都凝着暗红的血，摸上去还带着温度。
“到了。”蒙秀的声音轻得像片叶子。
井底中央，一株两人合抱的黑藤盘着石碑。
藤上结满眼球般的瘤子，每个瘤子里都锁着张扭曲的脸——是那些在雾气里无声嘶喊的人。
石碑上的字他认得，是《周天锁灵时寂阵》的残篇，可最醒目的位置，被黑藤缠成了个血红色的“悔”字。
藤心处浮着道幽蓝的影子。
那是个素衣妇人，喉管处的铁线还在渗血，可她不喊不闹，只是反复低语：“……饭好了……回来吃饭……”
凌方的呼吸突然滞住。
他想起阿织掌心的血字，想起牙六公说“痛到能摸到井沿的血痂”，想起更鼓叔说“真正的歌在脊梁上”——原来幽娘的执念从来不是复仇，是西百年前那个黄昏，她被藤蔓拖入地底时，女儿在井口哭喊的那声“阿妈！饭好了！”
“放录音。”他转头对上方喊。
周琳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放了！”
井底响起刺啦刺啦的电流声，接着是孩童的笑闹，是妇人喊“阿牛回家吃饭”，是锅铲碰着铁锅的“叮叮”声。
黑藤突然剧烈震颤，那些锁着的人脸开始尖叫，可藤心的幽娘影子只是歪着头，像在听什么很遥远的声音。
“没用的。”蒙秀贴在他耳边，“这些声音太甜了，她尝过的苦比糖多。”
凌方喉咙发紧。
他摸出随身的银针，在掌心一划，血珠溅在石碑上，晕开一朵小红花。
他蘸着血，在石碑空白处一笔一画写：“你女儿的饭，我来续。”
“秀秀乖。”他抱起蒙秀，声音轻得像哄睡时的呢喃，“回家吃饭，菜要凉了。”
这是他在灵田哄蒙秀吃饭时常哼的调子，没有灵力，没有法诀，只是最普通的壮家童谣。
蒙秀眨了眨眼睛，银瞳里的冷光慢慢融化，跟着他哼唱：“阿妈喊吃饭，饭香飘过山……”
黑藤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
那些锁着的人脸开始变淡，藤上的瘤子“噼啪”裂开，流出墨色的汁。
幽娘的影子慢慢凝实，她伸出手，指尖擦过蒙秀的脸颊，像在触碰西百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你……像我女儿。”
“轰——”
石碑突然迸出金光。
《周天锁灵时寂阵》的残篇自动补全，第二段音核浮现在空中，是首《归饭谣》，每个字都泛着饭香般的暖黄。
系统提示音在凌方脑海里炸响，他却听不清了——蒙秀正揪着他的衣领，把山茶花往他衣襟上别，花瓣上还沾着黑藤剥落的灰。
更鼓叔不知何时站在石碑前。
他把那只发黑的陶埙轻轻放在碑脚，陶埙表面的巫傩纹突然亮了，和石碑上的阵图连成一片。
“我师父说，该送的，总要送。”他说，转身往石阶上走，背影融进雾气里，像片被风吹散的云。
凌方背着蒙秀往上爬。
快到井口时，他感觉掌心的血痕痒得厉害。
低头一看，愈合的伤口处竟生出道淡青色的纹路，是述心兰的叶脉，正随着心跳轻轻起伏。
“阿方哥哥看！”蒙秀指着井口。
第一缕晨光正漫过来，阿织站在田埂上，双手在晨雾里缓缓舞动。
她的手语很慢，很慢，凌方却看懂了——那是“我听见了，太阳的声音”。
归寨的山路上，晨露打湿了裤脚。
凌方刚要松口气，突然觉得脚底一震。
他回头望去，哭井方向的雾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被惊醒的巨兽。
“阿方哥哥？”蒙秀揉了揉眼睛。
“没事。”凌方摸了摸她的发顶，把山茶花往她耳后别了别，“回家吃饭。”
山风卷着晨雾掠过，远处传来寨里妇人的喊声：“阿林！饭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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