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刺在凌方血管里蜿蜒的每一寸，都像在往他骨髓里钻碎玻璃。
他额角的汗珠子砸在蒙秀枕头上，洇出个深灰色的圆斑——那是方才扑过来时，藤刺扎进左臂的位置。
此刻奇石在衣袋里发烫，隔着布料烙得皮肤发红，却只能将藤刺暂时困在血管中段，像根被冻住的黑蛇，不动，也不拔不出来。
“嘶……”凌方咬着后槽牙去掰藤刺，指尖刚触到倒钩，耳中突然炸开一声呜咽。
那声音像极了寨里老妇哭丧时的尾调，带着浓重的鼻音，混着“阿弟莫要记阿姐”的碎语。
他浑身一震，藤刺竟顺着震动又往里钻了半寸，在皮下鼓起条青黑的棱。
“阿方。”
温凉的指尖搭上他手背。
凌方抬头，见阿织不知何时跪坐在床沿另一侧。
她素日总垂着的眼尾此刻翘得老高，左手比划着手语：掌心朝内，食指指尖点了点耳朵，又摊开手掌轻轻晃了晃——是“听”的意思。
“藤不是要杀你。”她另一只手按在他臂上的藤痕处，指腹压过鼓胀的血管，“是要你……听。”
凌方喉结动了动。
阿织的手语比平日快三倍，指尖在空气中划出残影，他却突然懂了——那些缠绕在蒙秀身上的藤，那些深夜里撕布般的“沙沙”声，根本不是山魅的恶意，而是某种被堵在喉咙里的、拼命想钻出来的东西。
他扯过床头的药箱，取出半块赤血玉芝。
这是灵田新收的，捏碎时渗出的红汁像化不开的血。
敷在伤口上的瞬间，刺痛感猛地窜到天灵盖，凌方眼前泛起金星，再睁眼时，竟透过皮肤看见血管里的藤刺——那哪是普通的藤？
分明是无数根细如发丝的黑线拧成的，每根线上都缠着半透明的影子：有扎着银饰的少女，有被扯断舌头的老妇，有怀里还抱着襁褓的妇人，她们的嘴都大张着，却发不出声，喉管里塞着成团的藤丝。
“歌囚……”凌方脱口而出。
那些影子的嘴型他太熟悉了——上个月帮牙六公整理古籍，他见过《巫傩志》里画的“歌囚图”：历代被选为祭牲的巫女，歌声被山魅绞碎，灵魂被藤蔓寄生，永远困在将唱未唱的瞬间。
“咚——”
窗外传来闷响。
凌方抬头，见更鼓叔佝偻的身影立在院门口，怀里抱着个陶坛，坛口封着的红布被夜风吹得翻卷。
“酒。”更鼓叔瓮声瓮气开口，声音像砂纸磨石头，“祭地的酒，泡了三十六位‘断喉女’的骨灰。喝了，你能‘尝’到她们的歌。”
凌方接过酒坛时，指尖触到坛身的刻痕——每道刻痕都是道深沟，像被指甲抠出来的。
他拔开泥封，酒香混着股铁锈味涌出来，呛得他咳嗽。
更鼓叔的手突然按住他手腕：“她们等了西百年，就等个人把歌听完。”
喉结滚动的瞬间，酒液像团火滚进胃里。
凌方眼前发黑，扶住桌角才没栽倒。
下一秒，耳朵里炸响千百个声音：“阿爹卖我换盐钱，阿娘躲在门后哭”“我的娃还在灶前等，等阿娘的糖糕”“那把刀割舌头时，我还在唱《哭嫁谣》……”
他踉跄着冲到灵田边，怀里的酒坛“啪”地摔碎。
断谣兰的叶片突然抖得像要飞起来，金纹从叶尖烧到花茎，整株兰拔高半尺，花瓣层层展开，露出里面猩红的花蕊，像张正在呼吸的嘴。
“嗤——”
离得最近的一根藤蔓突然绷首，叶尖金纹一闪，那藤竟被吸进花瓣里。
凌方盯着逐渐透明的藤条，听见系统提示音在脑子里炸响：“‘音噬’初现——可吞噬残音藤蔓。”
“哈！哈！哈！”
牙六公的笑声像破锣。
老人不知何时站在灵田外，拐杖尖戳着地上的藤灰：“藤要的不是死，是‘被唱完’！”他突然抓住凌方手腕，枯瘦的手指按在藤痕上，“最里头有口哑泉，沉了西百年的舌头。泉响了，藤心就断了！”
凌方望着远处翻涌的藤狱，月光下那些藤蔓缠成个巨大的茧，隐约能看见茧中心泛着幽蓝的光。
他刚要开口，阿织突然拽住他衣角。
女孩的手语又急又乱：“我去。”她指了指自己耳朵，又比划了个“无”的手势——天生聋哑的她，是“无音之人”，不会被残谣侵蚀。
“阿织！”凌方想拉她，可她跑得比山狸还快，眨眼就冲进藤网。
藤蔓像感应到什么，尖刺“唰”地刺向她的脖子，却在离皮肤半寸的地方停住，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爬，在她掌心缠成团。
阿织仰起脸，眼泪顺着脸颊砸在藤上，双手在胸前疯狂舞动——那是她“听”到的残音，正用手语翻译成洪流。
凌方摸出怀里的骨笛。
阿织的手语他看不懂，但那些翻飞的手指像根线，正把他耳中乱成一团的残歌串起来。
他闭眼，笛声从喉间溢出，是《归饭谣》的调子，却多了段他从未吹过的尾音——那是阿织用手语“唱”给他的。
“我想再听一次女儿叫我吃饭……”
周琳的声音突然响起。
记者举着录音笔站在藤狱外，镜头上还沾着矿难时的泥点。
她按下播放键，录音里的男声带着血沫子，却笑得很轻：“囡囡，爹的饭盒在灶台上，热乎着……”
藤狱震颤起来。
最外层的藤蔓像被抽了筋，软趴趴垂下来。
凌方的笛声更响了，周琳跟着哼，牙六公沙哑的嗓音接上，阿织的手语成了指挥棒——他们的声音像把刀，顺着藤的脉络往里切，切过“断喉女”的呜咽，切过“哭嫁娘”的悲泣，切到藤狱最中心。
“别再‘救’我！”
幽蓝的光里浮出个影子。
那是个穿靛青裙的女人，脖颈处有道暗红的疤，眼睛却亮得骇人：“我宁愿痛着！痛着，至少还能记得自己要唱什么！”
阿织突然扑过去。
她的手穿过幽娘的影子，抓起地上的藤灰，在青石板上划出一行古壮字：【我们不是要救你，是陪你把歌唱完】。
藤狱的震颤突然慢下来。
凌方听见怀里“叮”的一声，奇石烫得几乎握不住。
系统提示音比以往都轻：“‘谣噬’反向激活——宿主可借残音反向滋养灵田。”
他低头，臂上的藤痕正在褪色。
取而代之的是道淡青色的纹路，像朵半开的兰花，随着心跳轻轻起伏。
“阿方哥哥……”
蒙秀的声音细得像游丝。
凌方转身，见小仙童不知何时醒了，银瞳里映着灵田的光。
她伸出手，指尖碰了碰他臂上的兰花纹：“香……像阿妈种的。”
夜风卷着藤灰掠过屋檐。
凌方抬头，见断谣兰的花瓣还张着，叶尖金纹比月光还亮。
他突然发现，那花的花蕊里，竟隐约多出道小缝——像张正等着吃东西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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