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坪的老榕树在月光下投下斑驳树影，凌方搬来的长条凳还带着白天的余温。
他站在树杈间新扎的竹架下，竹架上挂着蒙秀用野藤编的灯篓，里面的白纸灯被风一吹，像浮着团团将熄未熄的雪。
“阿方，你喊我们来，就为说这疯话？”岩峒蹲在最前排，旱烟杆敲得石凳咚咚响。
他是寨里最壮的后生，前日帮凌方翻灵田时还夸过赤血玉芝开得艳，此刻额角青筋首跳，“阴阳夜祭？你当这是过年唱彩调？引亡魂进寨子，你不怕半夜床头多双眼睛？”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李薇攥着衣角站出来，她刚嫁去邻寨三个月，阿爸上个月在矿难里连尸骨都没寻着。
“我...我阿爸走时连骨灰都没留下，”她声音发颤，指尖掐进掌心，“我拿什么跟他说话？拿团虚的？”
凌方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怀里用蓝布包着的药笺，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边角还留着艾草熏过的黄。
翻到最后几页，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名字，“周阿公、采茶阿菊、王婶家的虎娃...”他指尖抚过墨迹，“我娘每年清明，都一个人在田边念这些名字。她说，药能治身，但‘不被记得’，才是真正的死。”
人群静了。
有个老阿婆突然抹起眼泪——那是采茶阿菊的姆妈，女儿咽气时手里还攥着半筐茶青。
“我家阿菊...走前总说没唱完那首《茶山月》。”她抽噎着，“我夜里听见后山有调子飘，可不敢应...”
“应。”凌方将药笺举高，纸页在风里簌簌响，“今晚我们应。生者持白花，亡魂唱旧调，我们给他们搭个台子，让该说的话说完，该走的路走完。”
岩峒的旱烟灭了。
他盯着凌方手里的药笺，突然想起上个月自家娃子闹肚痛，凌方用的那味“七叶胆”，正是药笺里记的牙五婶验方。
“那...那黑碑后的东西，真能安安分分听？”他声音软了些。
“我去引。”
沙哑的女声从人群后传来。
哭婆不知何时站在榕树根旁，她手里提着盏青釉油灯，灯芯跳着幽蓝的火。
“我守了三十年夜，知道哪些魂想留，哪些魂想走。”她枯槁的手抚过灯身，“今晚子时，我去坟地喊名。喊一个，应一个。”
月光爬上老榕树顶时，凌方跟着哭婆走进后山坟地。
蒙秀拽着他的衣角，银瞳里映着满地星子——那是坟头开的“忆魂花”，白天藏在土里，夜里才敢冒头。
哭婆在最高的坟包前蹲下，油灯搁在一块刻着“牙五”的青石碑前。
碑阴浮着道虚影，正是白天见过的巫医女子，她手里的药谱只剩半卷，发间骨簪闪着幽光。
“阿五，”哭婆用指节叩了叩碑面，“你守着碑阴三十年，到底在等什么？”
虚影的指尖颤了颤。
她开口时，声音像穿过竹筒的风：“我不怕死。”雾气里飘出几缕药香，是她生前常用的薄荷与艾草，“我怕我救过的人，忘了怎么救人。当年我断气前，他们砸了我的医庐，烧了我的手札...”她的虚影淡了些，“他们说巫医的东西沾邪，可那手札里，有治小儿惊风的方，有解山蛭毒的法...”
凌方突然想起母亲药笺里夹着的半页纸，墨迹被水浸过，却还能认出“牙五验方：山蛭入肉，取鲜芋茎捣泥敷之”。
他摸出那页纸，用火折子点燃。
纸灰打着旋儿飘向碑阴，虚影的指尖突然凝实了些，接住一片未燃尽的纸角。
“你的方子，救了我娘。”凌方蹲下来，与虚影平视，“上个月岩峒家娃子惊风，我用的就是你记的‘蝉蜕钩藤散’。现在寨里的小媳妇们，上山都带着你说的芋茎泥。”
虚影的眼眶泛起水光。
她的身影不再透明，靛蓝巫师长衫的纹路清晰可见，骨簪上的红珊瑚坠子闪着微光。
“原来...原来有人记得。”她轻声说，举起手里的半卷药谱，“这是我藏在老槐树下陶瓮里的，剩下的半本。”
哭婆突然低笑，用袖口抹了把脸：“傻阿五，你早该信的。”她提起油灯，火苗突然窜高三寸，“走，跟我去晒谷坪。你救过的人，正等着听你唱《送魂谣》呢。”
虚影迈出碑阴的那一刻，坟地里的忆魂花全绽放了。
粉白的花瓣铺成一条路，首通向寨里方向。
蒙秀松开凌方的手，蹲下来摸了摸花瓣，抬头时眼睛发亮：“阿方哥哥，花在笑。”
回到灵田时，更鼓叔己经等在田边。
他怀里抱着那面铜鼓，鼓面映着月光，泛着青铜特有的冷光。
“我师父说，阴阳之间的歌，得有鼓点镇着地气。”他把鼓搁在生田玉碑和死壤黑碑中间，“我不敲，只唱。”
凌方转身去看蒙秀，小姑娘正蹲在灵田角落捣药。
石臼里是他今早采的“断谣兰”，淡紫色的花瓣被捣成汁，混着灵泉水，泛着珍珠似的光。
“安魂露要在子时前做好。”蒙秀抬头，鼻尖沾着药汁，“这样亡魂才敢靠近，又不会伤着活人。”
他蹲下来帮她滤药汁。
指尖刚碰到石杵，蒙秀突然哼起调子。
那是《送魂谣》的起调，清亮得像山涧里的泉。
灵田外的忆魂花跟着轻颤，远处坟地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哭婆引着亡魂来了，他们的虚影在雾里飘，却在灵田边界停住，像被什么无形的墙挡着。
“他们怕。”蒙秀停了歌声，“怕祭完就彻底没了。”
凌方摸出随身的银剪，在食指上划了道小口。
鲜血滴进安魂露里，红与紫交融成奇异的颜色。
他蘸着混合的露汁，在灵田边界画出个“听”字符纹。
符纹刚成型，最前面的虚影试探着伸出手——指尖穿过符纹时，符纹泛起涟漪，却没消散。
“你们说，我们听。”凌方按住伤口，声音不大，却像敲在青铜上，“说完该说的，才能安心走。”
更鼓叔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很低，像深夜里的更漏，却带着种让人安定的韵律。
那是《守夜谣》，地脉守夜人代代相传的暗律，凌方从未听过，却觉得每个音符都撞在心脏上。
哭婆举着油灯起舞，灯焰划出古老的轨迹，像在地上画着引魂的咒。
牙五婶摇起骨铃，“叮铃”声混着药香，将三股音律串成网。
灵田边界的雾障突然动了。
亡魂的虚影一个接一个穿进来，有的捧着采茶篓，有的抱着小娃，有的攥着没写完的信。
他们的脚步很慢，却很稳，像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系统提示音在凌方脑海里响起，带着熟悉的清越：【“双引共鸣”达成，死壤稳定度+15%。
当前稳定度：67%】
子时还差一刻。
凌方在灵田中央立起两座祭台，白台供着生田玉碑，黑台供着死壤黑碑。
蒙秀捧着株新摘的花过来，花瓣半白半黑，蕊中浮现金色双螺旋纹。
“这是‘生死藤’的种子，”她把花放在两台之间，“可它要靠‘一起唱’才能活。”
话音刚落，死壤黑碑顶端突然浮出道无面虚影。
它的声音像古钟碎裂的余音，带着说不出的苍凉：“歌止处，才是永恒安宁。”
凌方抬头，望着逐渐聚集的亡魂与村民。
晒谷坪方向传来动静，是岩峒带着几个后生在挂白纸灯，李薇捧着束白花站在最前面，阿菊姆妈正往灯篓里添灯油。
月光落在他们脸上，有期待，有害怕，有释然。
“可我们，”他轻声说，目光扫过灵田里的亡魂与祭台，“想让歌继续。”
风突然大了些。
白纸灯在晒谷坪上晃成一片雪海，灵田里的赤血玉芝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什么。
蒙秀扯了扯他的衣袖，指向寨口方向——那里，村民举着白花缓缓走来，亡魂的虚影跟在后面，像两列并行的队伍，正朝着灵田中央的祭台，一步一步，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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