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风裹着碎雨丝,把首播基地的玻璃窗敲得咚咚响。走廊尽头的储藏间门没关严,风卷着几张旧报纸钻进去,在堆成山的纸箱上打了个旋,露出箱角“1983年广交会样品”的褪色标签。张姐抱着个缠满胶带的木箱往食堂走,鞋跟碾过地上的梧桐叶,发出脆生生的响,“陈默,把那盏煤油灯找出来——今晚食堂开‘老物件夜话会’,赵宇说要让爷爷奶奶们回忆回忆年轻时候的日子。”
陈默正蹲在储藏间翻东西,手里举着个掉了漆的铝制饭盒,盒盖上的红五星被磨得只剩个浅痕。“这饭盒够老的,”他用袖子擦了擦,饭盒内壁露出层厚厚的茶渍,“张爷爷说他当年在厂里当学徒,就用这种饭盒带饭,菜是咸菜炒辣椒,米饭里总混着沙粒。”
“何止老,”张姐把木箱放在食堂的长桌上,咔嗒一声撬开锁扣,里面露出个缠着红绳的搪瓷缸,缸身印着“劳动最光荣”五个金字,边角磕出了白茬,“这是李奶奶的陪嫁,当年她嫁过来时,嫁妆就一口木箱,里面装着这个缸和两双布鞋。”
说话间,走廊里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张爷爷被念念扶着走进来,李奶奶拎着个蓝布包袱跟在后头,五个老人排着队,像串慢慢滚动的糖葫芦。“张姐说要开‘忆苦思甜会’?”张爷爷往长凳上坐,拐杖往墙角一靠,杖头的铜箍在灯光下闪了闪,“我把压箱底的宝贝带来了——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用过的军用水壶。”
他解开系在腰间的布袋,掏出个军绿色的水壶,壶身瘪了块,壶嘴缠着圈铁丝。“这是1953年的,”老人用粗糙的手指摸着瘪痕,“炮弹炸过来时,我把它揣在怀里,救了我半条命。后来回国,我就用它装酒,每次喝一口,就想起牺牲的战友。”
李奶奶把蓝布包袱往桌上铺,里面露出双虎头鞋,鞋头的老虎眼睛是用黑线绣的,耳朵却缝歪了,像两只耷拉着的猫耳。“这是我给念念爸做的第一双鞋,”她拿起鞋比划着,“那时候他才三岁,脚比现在的念念还小。我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就着煤油灯缝,针脚歪歪扭扭,老虎绣成了猫,他却穿了整整一年,鞋底子磨穿了还舍不得扔。”
赵宇背着个帆布包进来,包里的听诊器硌出个方方正正的印。“我带了我爸的算盘,”他掏出个黑檀木算盘,珠子被磨得发亮,“他是村里的会计,当年算账全靠它,说这算盘比现在的计算器靠谱,噼里啪啦一响,错了能听出来。”他拨了下珠子,清脆的响声在食堂里荡开,像串撒落在地的铜钱。
念念举着个铁皮饼干盒跑进来,盒子上印着“动物饼干”西个字,小熊图案的耳朵被啃掉了一角。“这是我三岁时的饼干盒!”她打开盒盖,里面装着几颗掉皮的水果糖,“奶奶说我当年把饼干藏在里面,结果被老鼠啃了个洞,现在还能看见盒底的牙印呢。”
棉花糖跟着窜进来,鼻子在长桌底下嗅来嗅去,爪子扒住张爷爷的军用水壶,被老人笑着推开,“这可不能给你啃,里面还剩点酒呢。”三花猫则跳上窗台,尾巴缠着窗台上的煤油灯,灯芯上还沾着点黑炭,是二十年前停电时用过的痕迹。
阿姨端着锅玉米粥从厨房出来,粥香混着煤炉的烟火气漫开来。“我也有老物件,”她指了指灶台边的铁锅,锅沿缺了个口,“这锅用了十五年,当年我摆摊第一天就带着它,摊过五千个煎饼,被城管追的时候,它还帮我挡过一次自行车呢。”
陈默把煤油灯摆在桌子中央,往灯里倒了点煤油,划根火柴点亮,昏黄的光立刻裹住了整个食堂。风从窗缝钻进来,灯芯颤了颤,把墙上的人影晃得忽大忽小,像在演一场无声的老电影。
“开始夜话会吧,”张姐往每个搪瓷缸里倒了点菊花茶,“每人拿个老物件,说说它的故事——从张爷爷开始。”
张爷爷着军用水壶,壶身的凉意透过掌心传上来。“1952年冬天,我在朝鲜的山头上站岗,水壶里的水冻成了冰,我就把它揣在怀里焐着。有天夜里,战友小王把他的棉衣脱给我,说他火力壮,结果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他冻僵在哨位上,怀里还揣着半块冻硬的窝头。”老人的声音低了些,指腹在瘪痕上反复打圈,“后来我把这水壶带回国,每年清明都往里面倒点酒,对着东方洒,就当敬他了。”
煤油灯的光落在他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雪。李奶奶抽了张纸巾递过去,自己拿起虎头鞋,声音带着点颤:“1978年夏天,念念爸发了高烧,村里的医生说要住院,可家里没钱。我就背着他走了二十里山路,去镇上的卫生院,走一步歇三步,鞋底子磨穿了,脚底板全是血泡。他趴在我背上,迷迷糊糊地说‘妈,鞋上的老虎会跑吗’,我就说‘会,老虎带着你跑,跑快点就不疼了’。”
她把虎头鞋凑近灯光,歪歪扭扭的针脚在光里显出细密的弧度:“现在他在城里当老板,穿几百块的皮鞋,可每次回来,还会把这双鞋翻出来看,说这是世界上最舒服的鞋。”
赵宇拨了拨算盘,珠子的响声打断了沉默。“我爸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是1998年抗洪的时候,他用这算盘算清楚了全村的救灾物资。当时没电,他就着马灯算,算错了就用袖子擦,再重新打,整整三天三夜没合眼,最后把账本交给镇长时,手抖得握不住笔。”他拿起一颗算珠,上面有个浅浅的牙印,“这是我小时候啃的,他发现了没打我,就说‘算盘是吃饭的家伙,得疼着点’。”
阿姨往灶膛里添了块煤,火苗“噗”地窜起来,映红了她的脸。“2008年奥运会那天,我在胡同口摆摊,有个外国游客用英语问我多少钱,我听不懂,就举着煎饼比划。他笑着给了我一张一百的,说不用找了,还跟我合了张影。后来那张照片被我贴在这口锅的内壁上,每次摊煎饼,就觉得有股子劲——咱老百姓的日子,就像这锅,磕磕碰碰的,可总能烙出热乎的饼。”
念念举着饼干盒站起来,盒里的水果糖在灯光下闪着光。“去年我掉了颗牙,奶奶说把牙埋在石榴树下,就能长出新牙。我埋牙的时候,把这盒里的糖也埋了进去,结果今年石榴树结的果子,特别甜!”她剥开颗糖塞进嘴里,糖纸落在地上,被棉花糖叼走当玩具,“奶奶说,这是因为糖里藏着我的小秘密。”
陈默举着手机录视频,镜头扫过每个人手里的老物件:军用水壶的瘪痕里藏着硝烟,虎头鞋的歪针脚里裹着山路,算盘的珠子间嵌着洪水的潮气,铁锅的缺口上沾着胡同的烟火,饼干盒的牙印里锁着孩子气的甜。三花猫突然跳上桌子,爪子踩在军用水壶上,把壶盖碰得叮当响,像是在为这些故事鼓掌。
“该我了,”张姐从木箱里拿出个相框,玻璃上蒙着层灰,里面是张黑白照片,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站在供销社门口,手里举着冰棍,冰棍纸被风吹得飘起来。“这是我和我姐,1985年拍的。那天是我姐考上大学的日子,我妈带我们去供销社,买了两根橘子味的冰棍,五分钱一根。我姐说她到了北京,要天天吃冰棍,结果她在大学里勤工俭学,第一个月工资全寄回了家,自己只留了五块钱。”
她用手指擦了擦玻璃上的灰,照片里的冰棍仿佛还在冒着凉气:“前年她得癌症走了,我整理她的遗物,发现枕头底下压着这张照片,背面写着‘妹妹爱吃橘子味’。”
风突然大了,煤油灯的光剧烈地晃了晃,把墙上的人影扯得老长。张爷爷突然咳嗽起来,李奶奶赶紧给他捶背,赵宇拿出血压仪:“张爷爷,测个血压吧,情绪激动容易升高。”他刚把袖带绑好,棉花糖突然叼着军用水壶跑过来,壶嘴磕在血压仪上,里面剩下的酒洒出来,在仪器上晕开个浅黄的圈。
“这是‘战地酒消毒’?”陈默举着手机笑,“张爷爷的老物件还在发挥余热呢。”
张爷爷拍了拍棉花糖的头,接过水壶倒了点酒在搪瓷缸里,又往每个人的缸里分了点:“来,喝口,暖暖心。当年在战场上,我们就用这法子取暖,一口酒下肚,零下三十度也能扛。”
酒液在搪瓷缸里晃出细碎的光,混着菊花茶的香,在煤油灯的光晕里漫开。李奶奶抿了口,突然笑起来:“想起我和老头子当年处对象,他偷偷给我带了瓶葡萄酒,就用这搪瓷缸喝,结果被我妈撞见,说他‘不正经’,追着他打了半条街。”
“那时候的葡萄酒是甜的,”张爷爷接话,“现在的酒太烈,不如当年的有滋味。”
“我爸用算盘给我算过彩礼,”赵宇也笑,“他说按老规矩,得有‘三转一响’,结果我结婚时,他把这算盘给了我,说‘日子得自己算,算清楚了才能过安稳’。”
阿姨从厨房端出盘烤红薯,热气腾腾的,把每个人的脸熏得红扑扑的。“我摆摊那会儿,有个老太太天天来买煎饼,总多给我五毛钱,说我带个孩子不容易。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退休教师,自己省吃俭用,却总帮着我们这些小摊贩。”她拿起个红薯,剥了皮递给出李奶奶,“现在她搬走了,我每次烤红薯,就想起她,觉得这甜味里,有她给的那五毛钱的暖。”
念念把饼干盒里的糖分给老人们,自己含着颗橘子糖,突然指着窗外喊:“快看!棉花糖和三花在玩煤油灯!”大家转头望去,只见棉花糖叼着灯座在走廊里跑,三花猫追在后面,尾巴扫过地上的梧桐叶,叶尖沾着的雨珠甩出来,像撒了把碎钻。
“别把灯碰倒了!”陈默追出去,手里还举着手机,镜头里两个小家伙突然撞在一起,煤油灯摔在地上,灯芯灭了,只留下缕青烟,在风里打着旋飘向夜空。
“没事,”张爷爷摆摆手,“旧物件嘛,磕磕碰碰才像回事。我这水壶,当年在战场上摔了八回,不还照样装酒?”
赵宇突然站起来,往食堂角落走,那里堆着个旧木柜,柜门上贴着张泛黄的年画,画着胖娃娃抱着鲤鱼。“我还藏了个宝贝,”他打开柜门,里面是台老式收音机,外壳裂了道缝,“这是1976年的红灯牌,我爸说,当年听到粉碎‘西人帮’的消息,全村人围着这台收音机,听了整整一夜,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把家里的鞭炮全放了。”
他插上电源,拧了拧旋钮,收音机里传来刺啦刺啦的杂音,突然冒出段京剧,咿咿呀呀的,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还能响!”赵宇惊喜地喊,老人们顿时安静下来,眼睛盯着收音机,仿佛那里面藏着半个世纪的时光。
李奶奶跟着哼起来,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当年我就是听着这出《穆桂英挂帅》嫁给老头子的,”她说,“他说我哼戏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
张爷爷拉着她的手,跟着节奏轻轻晃,拐杖在地上敲出“咚咚”的声,像在打鼓。五个老人里,穿蓝布衫的王爷爷突然站起来,学着戏里的样子走了个台步,逗得大家笑成一团,笑声撞在食堂的玻璃窗上,把雨丝都震得乱了阵脚。
阿姨把烤红薯分给每个人,红薯的甜混着京剧的调,在煤油灯熄灭后的昏暗中漫开。陈默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柱扫过墙上的老照片、桌上的老物件,还有老人们脸上的皱纹,每道纹路里都藏着个发光的故事。
“其实啊,”张姐剥开个红薯,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老物件哪有什么故事,故事都在人心里。这水壶记不住硝烟,但张爷爷记得;这虎头鞋记不住山路,但李奶奶记得;这算盘记不住洪水,但赵宇记得——它们就像个引子,一看见,那些日子就活过来了。”
风渐渐小了,雨丝变成了雨珠,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食堂里的灯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棉花糖叼着军用水壶回来,壶里的酒洒光了,只剩下淡淡的酒香;三花猫则跳上李奶奶的膝盖,尾巴缠着虎头鞋,仿佛在丈量时光的长度。
赵宇的收音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张爷爷和李奶奶跟着哼,王爷爷在旁边走台步,念念举着饼干盒给大家分糖,阿姨往灶膛里添煤,火苗舔着锅底,把玉米粥的香送得更远。陈默举着手机,镜头里的一切都带着层暖黄的光晕,像幅会动的老画。
“该收场啦,”张姐看了看表,“明天还得早起首播呢。”
老人们慢慢收拾东西,张爷爷把军用水壶系回腰间,李奶奶把虎头鞋折好放进蓝布包袱,赵宇小心翼翼地把收音机装进帆布包。念念把饼干盒塞进兜里,跟着张爷爷往外走,棉花糖叼着她的衣角,三花猫跟在后面,尾巴尖沾着片烤红薯的皮。
走廊里,陈默用手机照路,光柱里飘着细小的灰尘,像时光的碎片。张爷爷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眼食堂的方向,那里还亮着灶台的微光,混着烤红薯的甜,在霜降的夜里暖得能化冰。
“明天把那台收音机带来,”他对赵宇说,“给大家放段《东方红》,我年轻时最爱听这个。”
赵宇点头,帆布包里的算盘硌着他的后背,像块温热的记忆。风从储藏间的门缝里钻出来,卷起那张1983年的旧报纸,报纸上的广交会照片在风里轻轻晃,像在向此刻的热闹招手。
也许明年的霜降夜,煤油灯会被遗忘在储藏间,军用水壶的酒香会散尽,虎头鞋的针脚会更松,但只要想起这个晚上——老人们的笑声、京剧的调、烤红薯的甜,还有老物件们沉默的陪伴,就知道有些温暖,从来不需要记住,因为它们早就长在了日子里,像灶膛里的火,只要添点煤,就永远不会灭。
食堂的灯光渐渐暗下去,只剩下灶膛里的余烬,在黑暗中泛着红,像给这个有点甜的霜降夜,盖了个暖融融的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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