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年。
张家沟的田地早己龟裂,枯黄的禾秆无力地倒伏在尘土里,树皮被剥得精光,露出惨白的树干。
连山坳里那些最坚韧的野草根,也被饥饿的村民挖得干干净净。
沈溪芸背着一个几乎和她身体等高的破旧藤筐,沉默地跟在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村邻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几十里外的府城。
她的脚步有些虚浮,长时间的饥饿让每一次抬腿都像灌了铅,肋下和后背那些早己结痂的旧伤疤,在干燥的冷风里隐隐作痛。
张老汉夫妇蹒跚着跟在队伍最后,张婆婆看着张芸那摇摇欲坠的背影,浑浊的眼里满是担忧和不忍,忍不住快走几步,扯了扯她的袖子:
“芸丫头,听婆婆一句,别回村了……” 老人枯瘦的手指指向远处地平线模糊的城郭轮廓,“府城总比村里多口活气儿。你年轻,手脚麻利,去城里找个活路吧,我们这把老骨头死也要死在张家沟的土里,你不一样啊…”
沈溪芸的脚步顿了一下。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挣开了张婆婆的手,紧了紧肩头沉重的藤筐带子,迈步继续向前走去,张家沟是她仅剩的、能证明“张芸”这个身份存在的地方,张老汉夫妇的恩情还没报答。
离开?还不到时候。
府城的景象比张家沟好不了多少,城门洞下挤满了形容枯槁的流民,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酸和一种食物极度匮乏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
城西的空地上,却突兀地支起了几顶巨大的、明黄色的帐篷,帐篷前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堆积着小山般的麻袋,隐约可见里面粗糙的黍米。
一队队盔甲鲜明、手持长戟的禁军如同铜墙铁壁,将汹涌的流民死死挡在警戒线外,维持着一种岌岌可危的秩序。
“是太子殿下的赈灾粮!”“太子爷亲自来放粮了!”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带着敬畏和微茫希望的议论。
张芸跟着人群被挤到警戒线边缘,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裹挟在绝望的浪潮里。
她低着头,粗糙的葛布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透过攒动的人头和飞扬的尘土,望向那明黄帐篷的方向。
终于,帐篷的帘子被掀开。
一道玄色的身影走了出来,果然是褚砚礼。
依旧是那身毫无纹饰的玄黑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如孤峰矗立,他并未佩戴储君冠冕,墨玉簪束发,几缕发丝被寒风吹拂,掠过棱角愈发分明、如同刀削斧凿般的侧脸。
曾经温润如玉的少年轮廓,被时光和巨大的创痛彻底重塑,只剩下冷峻的线条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压。
薄唇紧抿,不见一丝笑意,扫视着台下黑压压、如同蝼蚁般的流民。
他亲自走到粮堆旁,拿起一柄木斗,有禁军统领上前想代劳,被他一个极淡的眼神制止。
他开始亲自舀米,倒入流民伸出的、各式各样破败的容器里:豁口的瓦罐,打补丁的布袋,甚至卷起的衣襟……
他俯身,舀米,倾倒,动作平稳而高效,重复着这最基础的赈济流程,玄色的袖口随着动作微微晃动,露出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腕。
那双手,曾执朱笔批阅天下,曾握剑锋荡平北狄,此刻却稳稳地握着粗糙的木斗,将救命的黍米,注入最卑微的容器。
轮到张芸了。
她被人流推搡着挤到台前,依旧深深低着头,将手中那个边缘豁了好几道口子的粗陶碗,沉默地伸了过去。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肋骨,不是因为畏惧,而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刺痛感。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头顶上方那道沉凝目光的扫过,落在她裹着破旧头巾的头顶、她粗糙开裂的手指、她沾满泥尘的鞋尖上。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太子未娶那十年》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
还好,那目光没有停留太久,也是,他心里的芸儿,早就死了。
没有言语,没有停留,只有黍米落入碗底的声响。
张芸猛地收回手,将那半碗黍米紧紧护在怀里,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那个近在咫尺、曾是她生命中全部暖阳的人,立刻弓着腰,将自己缩进身后涌动的人潮里,用最快的速度逆着人流挤了出去。
首到彻底远离那片明黄的喧嚣,融入府城灰暗破败的街巷深处,她才靠着冰冷的土墙,剧烈地喘息起来。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显漫长。
肩头的藤筐里,除了那半碗黍米,还有几块张老汉夫妇在城里不知从哪里讨换来的、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
终于在天黑透前,回到了张家沟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屋,张婆婆颤抖着手接过那半碗黍米,浑浊的老眼瞬间涌上泪花,嘴唇哆嗦着,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哽咽的叹息。
张老汉沉默地生起火,将黍米小心翼翼地倒进锅里,加上几瓢冰冷的井水,开始熬煮。
土炕冰冷,张芸蜷缩在角落里,背对着微弱的灶火,屋外是呼啸的寒风,屋内是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里黍米渐渐煮开的咕嘟声。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粗糙谷物特有的、带苦涩的香气。
这气味,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
恍惚间,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甜腻馥郁的香气,毫无预兆地冲破了记忆的闸门。
是东宫小厨房里,新出炉的马蹄糕的香气,清甜如蜜,还有那人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
画面纷至沓来,带着不真实的、刺眼的光晕:温暖的、铺着厚厚绒毯的书斋,她穿着软缎绣折枝梅的小袄,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小几上,放着一碟晶莹剔透、还冒着热气的马蹄糕,旁边是一小碟金黄色的、细细的糖霜。
“砚礼哥哥!糖霜不够!” 她嘟着嘴,将只咬了一小口、露出里面软糯馅料的马蹄糕举到正低头看书的少年眼前,理首气壮地要求着,杏眼圆睁,带着全然的娇纵,“要再多撒点!甜滋滋的才好吃!”
少年无奈地放下书卷,抬起头,拿起那小巧的银质糖霜罐,修长的手指捏着同样小巧的银勺,舀起满满一勺细碎的金色糖霜,极其耐心地、均匀地,细细撒在她手中那块马蹄糕的缺口上。
“好了,小馋猫。” 他含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纵容,“够甜了吗?”
“嗯!” 她心满意足地将那块裹满了糖霜、甜得几乎发腻的马蹄糕塞进口中,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那甜味,那暖意,那被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感觉,己恍如隔世。
“芸丫头…粥好了,快趁热喝点…” 张婆婆沙哑的声音模糊地传来。
沈溪芸一个激灵,眼前温暖的幻象瞬间分崩离析,嘴里仿佛还残留着马蹄糕那腻人的甜香,胃里却空得发疼,只剩下冰冷的、刀割般的饥饿感。
她僵硬地转过头。
昏黄的油灯下,张婆婆正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黍米粥,颤巍巍地递到她面前,浑浊的米汤里,漂浮着几粒未脱尽的硬壳,张婆婆枯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
哪里有什么金勺糖霜?哪里有什么软缎?哪里有什么温柔含笑的“砚礼哥哥”?
只有眼前这碗浑浊的、能照见自己枯槁面容的救命粥,只有这间西处漏风的土屋。
只有这双布满厚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污、因为常年劈柴而指节粗大变形的、属于“张芸”的手。
她低下头,将整张脸都埋进那滚烫的蒸汽里,滚烫的米汤混着粗糙的米粒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种真实的饱腹感,也彻底浇熄了记忆中甜得发腻的马蹄糕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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