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幽禁之所,门窗紧闭,帘幕低垂,白日里尚是死寂,入了夜,则成了梦魇肆虐的修罗场。
褚砚礼深陷在巨大的龙床之上,锦被凌乱。
高热虽退,但重伤与心疾交攻,如同两把钝刀,日夜凌迟着他残破的躯壳,更致命的是那无休无止的梦魇。
每一次合眼,便是铺天盖地的红,猩红的嫁衣,猩红的盖头,猩红的烛泪,他身着储君吉服,僵硬地站在喜堂中央,身边是凤冠霞帔、巧笑倩兮的王婉仪。
满堂宾客虚假的恭贺声浪如同潮水,将他淹没,他拼命挣扎,想撕碎这荒诞的幻境,想呼喊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喉咙却如同被冰冷的鸩酒灌满,发不出丝毫声音。
“芸儿——” 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吼。
“芸儿…芸儿…” 现实中,破碎的呓语却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画面陡然翻转,不再是喜堂,而是太傅府荒芜的庭院,沈溪芸穿着那件他送去的、水蓝色的软烟罗衣裙,背对着他,站在那架秋千旁。
他狂喜地奔过去,想要抓住她,想要告诉她他从未背弃。
“芸儿!”
少女缓缓回过头,那张明媚的小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娇憨依赖,只剩下冰冷的、带着无尽失望和怨恨的泪水。
她看着他,眼神陌生得如同在看一个仇敌:
“太子哥哥娶了别人,芸儿再也不理太子哥哥了。”
“不——!芸儿!别走!听我解释!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褚砚礼在梦中发出哀嚎,身体剧烈地挣扎扭动,冷汗瞬间浸透重衫,锦被被踢落,露出绷带缠绕下渗出血迹的胸膛。
“芸儿…别不理我…求你…” 最终,所有的挣扎化为绝望的呜咽和滚烫的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汹涌滑落。
他蜷缩着,在巨大的恐惧和无助中瑟瑟发抖,首至被冷汗和泪水彻底浇醒,每一次惊醒,都如同从地狱边缘爬回,只剩下更深的疲惫。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太医署的国手们轮番上阵,请脉开方,针灸艾灸,用尽了毕生所学,汤药一碗碗灌下去,毫无起色。
褚砚礼肉眼可见地迅速消瘦下去,在幽禁的牢笼和梦魇的啃噬下,无声地走向油尽灯枯。
皇帝褚晟的震怒,终究在儿子日益衰败的生命面前,化作了深沉的无力与怜惜。
他不再咆哮,只是每日沉默地听着太医战战兢兢的禀报,看着那如流水般送入东宫、又原封不动端出的药碗。
那双掌控天下的手,竟第一次感到了束手无策的恐慌,这个倔强到不惜玉石俱焚的儿子,难道真要被他亲手逼死在这座冰冷的东宫?
“陛下…” 钦天监正使跪在御前,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臣…臣夜观天象,反复推演殿下八字……殿下此劫,非药石可解,恐是…神魂受惊,为阴邪所扰,需至阳至和之气相辅,或可安魂定魄…”
“说人话!” 皇帝疲惫地揉着眉心,语气不耐。
“是…是!” 监正慌忙叩首,“臣以为,或可选一八字相合、命格清正之女子,伴于殿下榻前,以生人之阳气,调和殿下紊乱之神魂...或许...或有一线转机…”
死马当活马医。皇帝沉默良久,挥了挥手。
于是,东宫幽禁之地,多了几个蒙着面纱、战战兢兢的伴驾宫女,她们被精挑细选,八字与储君相合,家世清白,容貌端正。
然而,无论是温言软语的诵读,还是小心翼翼的陪伴,对深陷梦魇的褚砚礼而言,都如同隔靴搔痒,甚至更添烦躁。
他昏沉中挥开伸来的手,厌烦地驱赶那些陌生的气息,梦魇依旧如同附骨之蛆,夜夜来袭。
宫女们如同惊弓之鸟,换了一茬又一茬。
终于,轮到了那个被唤作“翠花”的宫女。
沈溪芸低垂着头,用一方厚实的素白棉纱,将自己枯槁蜡黄的脸庞、深陷的眼窝和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眼神,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这遮掩,于她,是求之不得的保护色。
她被引入那间充斥着药味的内殿。
那个曾如山岳般挺拔的身影,此刻深陷在锦被之中,单薄得几乎看不见起伏,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即使在昏睡中,身体也微微颤抖,唇间溢出破碎痛苦的呓语:
“芸儿…别走…别不理哥哥…”
“疼…芸儿是不是很疼…”
作者“在旧居烧信的玛嘉烈”推荐阅读《太子未娶那十年》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对不起…对不起…哥哥没用...”
她只是依着规矩,默默跪坐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冰冷金砖上,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第一夜,在褚砚礼痛苦的呓语和挣扎中煎熬而过。
第二夜,依旧如此。
看着他如同困兽般在梦魇中徒劳挣扎,看着他迅速枯萎的生命力,沈溪芸的心如同被放在文火上反复炙烤。
第三夜。
褚砚礼的梦魇似乎格外凶猛,他猛地坐起,双眼圆睁,瞳孔涣散,布满血丝,仿佛看到了最可怖的景象,身体剧烈地抽搐,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
“芸儿——!回来——!” 他绝望地伸出手,抓向虚空。
守夜的太医和内侍慌忙上前,试图按住他,却被他狂乱的力量甩开。
就在这混乱失控的瞬间,沈溪芸的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她从冰冷的金砖上站起,几步冲到床边,没有犹豫,没有恐惧,那双布满厚茧、粗糙不堪的手,用本能记忆,极其精准地按在了褚砚礼剧烈抽动的太阳穴上。
先是用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他紧蹙的眉心和攒竹穴,接着,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腹,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稳稳地按压在他两侧的太阳穴上,缓慢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打着圈,最后,指节微曲,用指背那相对柔软的骨节,沿着他紧绷的额角,一路轻缓地刮向耳后的风池穴。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不可思议的熟稔与温柔。
这手法,曾属于那个被捧在手心、娇憨任性的太傅千金沈溪芸。
那时,褚砚礼被繁重的课业和朝务压得疲惫不堪,眉头紧锁。小小的沈溪芸便会像只灵巧的小猫般爬到他身后,不管父亲如何呵斥“不可打扰殿下”,褚砚礼总会疲惫地摆摆手:“无妨。”
然后,那带着奶香气、还不太有力气的小手,便会笨拙却认真地爬上他的太阳穴,用这她自己琢磨出来、或者不知从哪里看来的法子,一边按,一边奶声奶气地嘟囔:“砚礼哥哥,芸儿给你按按,按按就不累了!看,眉头松开啦!”
神奇的是,每一次,那带着稚嫩安抚的指法,总能奇迹般地驱散他的疲惫和烦忧。
此刻,这双早己被苦难磨砺得粗糙变形的手,带着同样的韵律和力道,落在了他剧痛抽动的额角。
奇迹发生了。
褚砚礼那狂乱的挣扎和嘶吼,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伸向虚空的手猛地僵住,仿佛从最深的地狱被强行拉回了一丝清明,身体剧烈的抽搐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下来,紧锁的眉头,在那熟悉到灵魂深处的指法抚慰下,竟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
他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声渐渐平复,变得悠长而深沉,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恐惧的眼睛,终于缓缓地合上了。
片刻之后,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在这死寂了太久的内殿中,清晰地响起。
他睡着了。
不是被梦魇攫取的昏沉,而是真正的、沉入了无梦的、安稳的睡眠。
跪在床边的太医和内侍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那个名唤“翠花”的蒙面宫女,那双粗糙的手,竟比任何金针汤药都更有效力?
竟真的将太子殿下从梦魇的深渊中拉了回来?
沈溪芸依旧低垂着头,厚厚的面纱遮掩了她所有的表情,她不敢停留太久,确认他呼吸平稳,己沉沉睡去,便迅速收回了手。
她后退几步,重新跪回冰冷的金砖上,将头深深埋下,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举动从未发生。
然而,奇迹己经发生。
当晨曦微光再次透入内殿,褚砚礼竟破天荒地没有在梦魇中惊醒。他沉睡着,面容是这一个月来从未有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安详。
消息传到了御前。
皇帝褚晟看着太医激动得语无伦次的禀报,看着儿子寝殿方向,沉默良久。
最终,只下了一道简短的旨意:
“即日起,宫女翠花,为太子伴驾,专司安神。”
从此,幽闭的东宫深处,多了一道沉默的、蒙着面纱的纤细身影。每当夜幕降临,梦魇的阴影开始笼罩龙床,她便会悄无声息地靠近,用那双布满厚茧、却带着神奇魔力的手,以那独特的、只属于“芸儿”的指法,轻轻拂过储君剧痛的额角。
而沉睡中的褚砚礼,在那熟悉的安抚下,紧锁的眉头总会缓缓舒展,仿佛在无边的梦魇中,终于抓住了一缕来自遥远彼岸的、带着桂花香气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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