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西肢百骸的每一寸筋骨血肉都在痛，从皮开肉绽的鞭痕，到被盐水反复浇淋后溃烂翻卷的伤口……意识首先感知到的便是这排山倒海、无休无止的剧痛。
沈溪芸终于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死牢冰冷的石壁和粗粝的稻草，也不是刑架上滴落的污血，头顶是明黄色的、绣着盘龙祥云的锦帐，垂着流苏，身下是柔软得如同云朵的锦褥，带着一种清冽干净的属于太子的气息。
东宫？！太子寝殿？！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该在那阴森肮脏的死牢里，等待秋后问斩吗？是谁？是谁把她弄到了这里？答案呼之欲出。
是他，只有他，只有那个疯子！
完了，彻底完了！
沈溪芸挣扎着想坐起来，想逃离这象征着无上尊贵的龙床。
“芸儿？！”
一声嘶哑而急切的呼唤，在床边炸响。
沈溪芸僵硬地转过头，褚砚礼就坐在床边那张矮小的绣墩上，似乎从未离开过。
“芸儿…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褚砚礼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却又在即将触及时生生顿住。
沈溪芸避开了他的目光，也避开了那只悬在半空的手。
她不能认，绝不能认，一旦承认身份，便是将他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刺杀宰相的罪名，私藏死囚的罪名，足以让皇帝震怒，让朝野哗然，让他苦心经营的一切，连同他的储君之位，顷刻间化为齑粉。
她强迫自己开口。
“殿下认错人了，奴婢…奴婢是醉仙楼的舞姬，不是什么芸儿，奴婢罪该万死，求殿下开恩放奴婢回死牢……”
她一边说着，一边再次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
“别动！” 褚砚礼倾身上前，一手稳稳扶住她单薄颤抖的肩膀，另一手小心地托着她的后背，将她重新按回柔软的枕头上靠着。
沈溪芸还想挣扎，身体却虚弱得连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殿下……求您……”
褚砚礼却不再看她哀求的眼睛，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一旁。
沈溪芸以为他终于要放弃，心头刚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却见他竟从宫女捧着的托盘里，拿起了一双用最柔软的素白杭绸缝制的袜子。
褚砚礼重新坐回绣墩，俯下身，握住了她一只搁在锦被外、布满冻疮疤痕和老茧的脚踝。
“殿下！不可！” 沈溪芸声音带着惊骇。
这太逾矩了，太荒谬了，堂堂太子，怎能怎能触碰一个“死囚”的双脚？
然而，褚砚礼的手却温柔地握住了她试图退缩的脚踝，他避开她脚踝上那些尚未愈合的擦伤和冻裂的口子，拿起一只袜子，极其耐心地将那柔软的绸缎，一点一点套上她冰冷变形、布满伤痕的脚。
侍立在一旁的宫女太监们，早己惊得面无人色，在褚砚礼俯身握住沈溪芸脚踝的那一刻，便齐刷刷地、如同训练过无数次般，转过身去，背对着龙床，头颅深深低下。
“芸儿，即便你化成了灰，即便你面目全非，即便你换了千百个名字，孤也认得出来。”
“这双手…” 他粗糙的指腹，极其轻缓地拂过她脚背上那些狰狞的冻疮疤痕和变形的骨节，带来一阵战栗，“这双脚，这七年里受过的每一分苦，遭过的每一分罪都是孤的错，都是孤没能护住你，没能早一点找到你、认出你……”
滚烫的液体，一滴，重重砸落在素白的袜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殿下……” 沈溪芸闭上眼，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汹涌滑落，混入鬓角，“求您将我交给陛下处置吧，奴婢大仇己报，心愿己了，奴婢想爹娘，想哥哥们了，求殿下成全。”
她只想求死，用她的命，换他的安稳。
褚砚礼为她穿好袜子的手顿住了，他死死盯着沈溪芸紧闭的双眼和不断滑落的泪水。
成全？她想死？她想去黄泉路上见她的家人？
“芸儿，你就一点也不想砚礼哥哥吗？”
沈溪芸睁开泪眼，惊愕地看向他，褚砚礼迎着她的目光。
“若芸儿当真如此想念爹娘和兄长，执意要去黄泉相见，那孤也奉陪，芸儿前脚踏上奈何桥，孤后脚便来寻你，九泉之下，芸儿不会孤单。”
沈溪芸难以置信地瞪着褚砚礼，他不是在说笑，他不是在威胁，他是真的，他真的做得出，那个在紫檀暗匣里留下绝笔、早己将自己视作死人的疯子，他真的会跟她一起死。
“不……不要……” 巨大的恐惧让她忘记了身上的剧痛，忘记了求死的意志，只剩下对眼前这个男人即将毁灭的恐惧。
她想起了临走时在密匣里看到的那封绝笔信，那字字泣血、句句死志的遗言，她毫不怀疑，若她此刻死去，他下一刻便会挥剑自刎，她独自去报仇，就是为了他能好好的在储君之位上，活着，骄傲的活着。
她死死地反握住褚砚礼的手。
“不，殿下，不要…不要…”
褚砚礼感受到她手上传来的微弱力道，他知道，只有用他的命，才能拴住她求死的心。
“乖……” 他一根根掰开她紧攥着自己手指的手，然后，他替她将那只冰冷的手重新塞回温暖的锦被里，仔细地掖好被角。
“好好躺着，什么都别想，养好伤，你的命是孤的。孤不许你死，你就必须活着。”
沈溪芸不再挣扎，不再哀求，只是睁着一双空洞而盈满泪水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头顶那明黄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盘龙帐顶。
最终，她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不再说话。
只是如同一个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精致人偶，静静地躺在那里。然后，在褚砚礼沉痛而专注的目光中，身体艰难地侧转过去，背对着他。
用沉默的脊背，对着那个以命相挟、将她强行从黄泉路口拖回人间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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