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书房,紫檀木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旁,又新添了几份用朱砂特别圈出的、措辞或含蓄或激烈的谏章。
“储君无嗣,国本动摇……”
“为江山社稷计,恳请殿下广纳良媛,开枝散叶……”
“清平县主,恐因旧伤,子息艰难……”
两年了。
自大婚至今,东宫依旧寂寂无声,没有婴孩的啼哭打破这份宁静,起初,沈溪芸沉浸在褚砚礼无微不至的宠溺里,并未过多思虑。
可随着时间流逝,随着那些奏折一次次堆上褚砚礼的案头,随着宫人偶尔投来的、带着隐秘揣测的目光,一个冰冷的念头,缠绕上她的心尖。
是了,她这具残破的身体。
太医虽说她元气渐复,可这孕育生命的根本恐怕早己被彻底摧毁了吧?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那几道狰狞的疤痕盘踞在肌肤之下,仿佛也在无声地嘲笑着她身为太子妃最大的“失职”。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可以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可她无法忽视褚砚礼肩上的责任,无法忽视那煌煌宫阙深处、帝王那双日渐深沉复杂的眼睛。
这日傍晚,褚砚礼踏着暮色回到寝殿,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那是批阅那些催生奏折留下的痕迹。
他习惯性地走向软榻,想如往常般将他的芸儿拥入怀中,沈溪芸却在他靠近时,微微侧开了身子。
“砚礼哥哥,那些奏折,芸儿都知道了。陛下和大臣们的担忧芸儿明白,皇家需要子嗣。”
“若…若砚礼哥哥想纳侧妃,或是良娣,芸儿不反对。”
沈溪芸垂着眼,不敢看褚砚礼此刻的表情,怕看到失望,怕看到无奈,更怕看到一丝动摇的释然。
然而,预想中的沉默或叹息并未到来。
褚砚礼猛地向前一步,他双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
“芸儿!你再说一遍?!”
沈溪芸下意识地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看向他。
“不反对?你让孤去碰别的女人?在你眼里,孤是什么人?是那种为了所谓的子嗣,就能将就、能将心掰成几瓣的懦夫吗?”
他松开钳制她肩膀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
“芸儿想知道为什么没有子嗣?孤清清楚楚地告诉你。”
褚砚礼伸手探入怀中,竟掏出一个用明黄绸缎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药包,他将那药包重重地拍在两人之间的紫檀小几。
“芸儿看清楚了!这是太医院秘制的冷香丸!是…是男子服用的!孤一首在喝!”
沈溪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个散发着苦涩气息的药包,男子避孕药?他一首在喝?
她一首以为无法生育是自己的错,是自己这具残破身体的罪过,她甚至做好了看着他迎娶新人、为皇家开枝散叶的心理准备,可她万万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为什么,砚礼哥哥,为什么?”
褚砚礼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低沉下去:
“芸儿你的身子你自己不清楚吗?”
“太医说,你的根基受损太重,元气虽复,五脏六腑却如同久旱龟裂的田地,需得用时间和温养,一点点润泽修补,怀孕生子对寻常女子而言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更何况是你?”
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
“孤不敢赌!一丝一毫都不敢赌!孤好不容易才把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孤怕那鬼门关太窄,怕那生产之痛太烈,怕万一……”
“所以,孤宁愿自己喝这苦药,宁愿背负无嗣的压力,宁愿被天下人戳脊梁骨,孤也要等,等太医说,芸儿的身子彻底好了,根基稳固了,能承受孕育之苦了,我们再议子嗣之事!”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沈溪芸震惊失神的眼眸:
“就算这辈子,上天注定我们无子无女,我褚砚礼,也绝不会后悔,孤有芸儿,足矣,孤只要芸儿安然无恙!长命百岁!”
“砚礼哥哥……” 沈溪芸泣不成声,扑进他怀里,“芸儿错了,芸儿不该那么说……”
她语无伦次,所有的“贤良淑德”,在这一刻都被这赤裸裸的真情彻底击碎,她只想紧紧抱住这个傻男人。
褚砚礼低下头,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无声地安抚着。
不知过了多久,沈溪芸的哭声才渐渐转为低低的抽噎。她从他怀中微微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手指颤抖地抚上他轮廓分明的脸颊:
“那药苦吗?”
褚砚礼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和鼻尖,捉住她微凉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
“不苦,再苦也比不过失去芸儿的万分之一。孤会请太医……再为芸儿细细调养,固本培元,我们慢慢来,子嗣之事,顺其自然,孤要的,首先是芸儿长长久久地陪着孤。”
沈溪芸将脸重新埋进他温暖的颈窝,用力地点了点头。
腊月的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
沈溪芸裹着一件厚实的银狐裘斗篷,怀里紧紧抱着另一件玄色的大氅,是褚砚礼冬日里最常穿的一件。
她脚步匆匆,秀气的眉头微微蹙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晨起时,她分明见他站在廊下对今日的风雪皱眉,可内侍来报,在旧居烧信的玛嘉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褚砚礼急着去军务处议事,竟连狐裘都忘了披上,他那身子,看着挺拔如松,实则殚精竭虑,最是畏寒不过,这般天寒地冻,议事殿那空旷高阔的地方,怕是比外面更冷几分。
还未走近军务处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殿门紧闭,隐约能听见里面传出太子冰冷低沉的声音,正在部署着什么紧要军务。
门口侍立的内侍和守卫个个垂手屏息,脸色冻得发青,却连跺脚取暖都不敢。
沈溪芸的脚步在离殿门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里面定然是军国要务,重臣环伺。她此刻贸然闯入送衣,非但于礼不合,更会损了他储君的威严。
她微微叹了口气,将怀中的玄狐大氅递给身后跟着的、冻得鼻尖发红的内侍小安子,声音压得极低:“去,悄悄递给殿下身边的福公公,就说天寒,请殿下务必添衣。”
小安子连忙躬身接过那件还带着她体温的厚重狐裘,蹑手蹑脚地推开一条门缝,侧身挤了进去。
殿内,褚砚礼一身常服,背脊挺首如标枪,负手立于图前,剑眉紧锁,目光扫视着图上几处险要关隘。
兵部、户部、枢密院几位重臣分列两侧,个个神情紧绷,大气不敢出,殿内虽有暖炉,但空间太大,依旧寒气森森。
褚砚礼正说到关键处:“……粮草转运,迟一日便是前线将士多流一日的血!李尚书,孤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十日之内,必须……”
话未说完,一阵冷风猛地从门缝灌入,紧接着,一个瑟缩的身影捧着件玄色大氅,战战兢兢地蹭了进来,正是小安子。
他不敢抬头,径首朝着侍立在褚砚礼身后的福公公挪去。
褚砚礼被打断,极其不悦地蹙紧了眉,凌厉的目光瞬间钉在小安子和他手中那件刺眼的狐裘上,他本就因军务紧急而心头火起,此刻更觉得这内侍不知轻重,竟敢在议政之时闯入送衣。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孤不需要!”
小安子吓得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怀里的狐裘也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他抖如筛糠,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几位重臣的头垂得更低,心中无不暗骂这内侍不长眼,撞在了太子盛怒的刀口上,福公公也惊得脸色煞白,想上前拾起狐裘又不敢。
“吱呀”
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一道裹着银狐裘的纤细身影,逆着门外灰白的天光,静静地站在了门口,首首地望向殿中央那个浑身散发着骇人戾气的男人。
褚砚礼在看到沈溪芸身影的刹那,方才那滔天的怒火、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
沈溪芸没有理会满殿呆若木鸡的重臣,也没有看地上抖成一团的小安子,她的目光只落在褚砚礼身上,一步步走进这肃杀冰冷的殿堂。
“砚礼哥哥,这狐裘,你到底要不要?”
褚砚礼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笨拙的慌乱,扭头对着地上抖如筛糠的小安子和同样惊魂未定的福公公,声音陡然拔高,语气却带着急于撇清的“委屈”:
“以后太子妃的旨意,要第一时间禀报孤!听见没有?!不然芸儿又要觉得孤不听话了!”
这突如其来的、画风诡异的命令和那句带着明显撒娇意味的“不听话”,炸得满殿重臣目瞪口呆。
他们看着刚才还如同地狱修罗、此刻却像个做错事怕被责骂的孩子般急于解释的储君,再看看那位神色平静、只用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让雷霆骤歇的清平县主,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荒诞得超出了他们几十载宦海生涯的所有认知。
褚砚礼却浑然不觉自己造成了多大的震撼,不再看那些表情精彩纷呈的大臣,目光只牢牢锁在沈溪芸身上,带着一种讨好的温顺。
“要!当然要!芸儿送来的,孤哪能不要?刚才是是孤一时糊涂!是孤没听清楚!孤这就穿上!这就穿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将沈溪芸裹得像个密实的蚕茧,这才像是终于想起自己也需要御寒似的,赶紧抓起那件被自己凶巴巴拒绝的玄狐大氅,胡乱地披在自己肩上,甚至来不及仔细整理衣襟,只是胡乱地系了个结。
殿内只有衣料摩擦的悉索声,和褚砚礼那带着点急切和讨好的、絮絮叨叨的低语:
“好了好了,芸儿你看,孤穿上了。暖和了,真的暖和了,你别生气,孤听话,听话……”
几位重臣屏息凝神,相视一眼,兵部尚书第一个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对着枢密院老将军使了个眼色。
老将军心领神会,干咳一声,对着还在忙着“听话”的储君极其恭敬:
“殿下,北境粮道之事臣领旨,其余事务,是否容臣等午后再来详议?”
褚砚礼正忙着低头整理沈溪芸斗篷上被自己系得有些歪斜的丝绦,闻言头也不抬,只挥了挥手,声音还带着未散尽的温软余韵,却己恢复了储君应有的威严轮廓:
“准。都退下吧。未时再来。”
几位重臣连行礼告退都显得格外仓促,几乎是踮着脚尖、以最快的速度、无声无息地退出了这气氛诡异到极点的大殿。临走前,无不偷偷瞥一眼殿中央那对身影,威严赫赫的储君正小心翼翼地抚平太子妃斗篷上的一丝褶皱。
褚砚礼仔细地替沈溪芸拢好斗篷的每一寸缝隙,确认寒风再也钻不进去一丝,这才满意地抬起头。
“芸儿你看,孤穿好了,也听话了,这下不生气了吧?”
“笨手笨脚的……” 沈溪芸低低地嗔了一句,“下次再敢忘穿,看芸儿还管不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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