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官道,褚砚礼一行人沉默地走着,行囊因太子一路同情心泛滥早己空瘪。
前方道旁,一个瘦小得几乎被忽略的身影,蜷缩在一张破败发黑的草席下,草席旁边,用两块脏污的破布勉强盖着两具早己僵硬的尸身:那是她的爹娘。
那女孩约莫十三西岁,枯黄打结的头发黏在凹陷的脸颊上,嘴唇干裂出血,听到脚步声,她惊恐地抬起眼皮,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在触及褚砚礼视线的刹那,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里面盛满了惊惶和无助。
这眼神,这年纪,像极了当年沈家覆灭之夜,十三岁无助的沈溪芸。
褚砚礼没有任何犹豫,他大步上前,蹲下身,将怀中仅剩的几块碎银和一个装着最后几块干硬杂粮饼的半瘪布袋,一股脑地尽数塞进女孩冰凉僵硬、布满污垢的手心里。
“拿着,找个活路。”
他甚至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身后影一急急低呼:“公子!不可!这是这是最后的盘缠了!等暗线接应还得两日!”
褚砚礼头也不回,目光死死盯着女孩手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活路”:“她比我们更需要。”
沈溪芸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看着这一幕,她脸上没有惊讶,没有劝阻,默默地解下自己腰间那个只装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铜板的旧荷包,无声地走过去,轻轻放在女孩身边那冰冷的草席上。
当夜,栖身的破庙比冰窖更寒。
褚砚礼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芸娘,看来真要同甘共苦了。”
语气带着一丝强撑的轻松。
沈溪芸眸中却无半分愁苦之色:“砚礼哥哥等着。”
她利落地挽起粗布袖口,露出纤细却线条分明、带着劳作痕迹的手腕,拎起墙角那把不知哪个乞丐遗落的、豁了口的生锈短锄,熟门熟路地钻入了庙后那片被剥光了树皮、显得格外荒凉死寂的山坡。
不过半个时辰,她兜着粗布裙摆回来了,裙摆里兜着的,是水灵灵、嫩生生的荠菜,叶片肥厚的灰灰菜,甚至还有几根带着泥土气息的细嫩野葱,这些在荒年被视为救命的绿色,在她裙摆里散发着生机。
篝火重新燃起,一个缺口破边的黑陶罐架在火上,里面的清水开始翻滚。
沈溪芸半跪在火堆旁,低着头,利落地择去老根黄叶。
褚砚礼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看着她专注的神情,看着她粗糙指腹上那些细小的伤痕和薄茧,看着她被火光勾勒出的、带着惊人生命力的轮廓。
一罐冒着热气、散发着独特草木清香的野菜汤递到了他面前,汤色寡淡,只有几片菜叶漂浮其中。
“趁热喝,暖暖身子。”
褚砚礼接过那滚烫的陶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递来时的指腹,那粗糙的、带着薄茧的触感,这是无数次在荒野中、在绝境里,为了活下去,刨食留下的印记。
他仰头,将陶罐里温热的汤水连同那些微涩的野菜,一股脑地灌了下去。
“芸儿…” 褚砚礼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他猛地放下陶罐,紧接着,毫无预兆地伸出双臂,将坐在身旁的沈溪芸拽入自己怀中。
沈溪芸身体瞬间僵硬,但不过一息,便彻底放松下来,柔软地依偎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前,安静地任他抱着。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这具在万民面前如同天神般威严、在贪官污吏面前如同索命阎罗般冷酷的身躯,此刻正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砸落在她颈侧敏感的肌肤上,迅速洇湿了粗粝的衣领。
“…都怪我…” 他压抑的呜咽,“…太子哥哥没用…没用...”
“让你…让你吃这样的苦,食不果腹,身上还留了那么多道疤,还有太傅、岳母、沈家满门…”
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的、关于她十年苦难的想象,此刻汹涌而出。
“我护不住…谁都护不住…眼睁睁看着你们…芸儿…你告诉我…你这些年…是不是…是不是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在泥里爬…在刀尖上走…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像…像今天这样?”
沈溪芸轻轻摇了摇头。
“砚礼哥哥,都过去了。”
破晓,他们踏入一座被“张阁老铡刀”遗漏的富庶县城,临泽。
表面粥棚稀稀拉拉,街巷却诡异“繁华”,赌坊、暗娼门庭若市,脂粉气混着饥馑的绝望。
褚砚礼扮作落魄行商,沈溪芸垂首跟在身后。茶寮角落,邻桌几个衙役喝得醉醺醺,口沫横飞:
“…王大户昨晚又‘进货’了!啧啧,那水灵劲儿!”
“算个屁!漕帮刘三爷才叫大手笔!听说一次弄了五个!都是逃荒路上捡的母女…”
“嘿嘿,李县丞牵的线,抽三成!比收粮税痛快多了!”
“咔嚓”
褚砚礼手中粗陶茶碗被生生捏碎,碎片刺入掌心。沈溪芸立刻按住他染血的手,用破布裹住,低声道:“褚郎,茶烫,仔细手。”
她声音带着刻意的惶恐,像个胆小怕事的村妇,衙役们嗤笑一声,骂骂咧咧走了。
> 褚砚礼原以为贪墨赈粮己是极致之恶,未曾想,竟有人将灾荒化作人肉市场。
当夜,城外荒祠。影卫带回更骇人的消息:
“公子,查清了!临泽县令、县丞、漕帮、本地豪绅,己结成网,专掳掠孤弱女子。或充作娼妓,或卖与富户为奴为妾,甚至有贵人定期来选货。衙门上下皆其耳目,我们的人…根本近不了核心。”
褚砚礼一拳砸在残破供桌上。
“混账!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们…”
“我去。”
清冷的女声在死寂中响起,沈溪芸从阴影中走出。
褚砚礼猛地转身。
“芸儿,你说什么?!”
“我去做饵。” 沈溪芸迎着他的目光,“扮作逃荒寻亲的孤女,被掳进去。”
“芸儿!我绝不允许!” 褚砚礼一步上前抓住她双肩,“那是龙潭虎穴,一群毫无人性的畜生,你知道进去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沈溪芸仰头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退缩,“所以,更要进去。只有从里面,才能拿到名册,找到关押之地,救出她们,也才能斩断这条毒根!”
“不行!绝对不行!” 褚砚礼斩钉截铁,“我宁可调兵强攻!宁可打草惊蛇!也绝不容你涉险!”
“调兵?砚礼哥哥,我们如今是江南义商的伙计。无凭无据,如何调兵?强攻?城门一关,里面的人质顷刻间就会成为人盾,甚至被灭口!” 她字字诛心。
褚砚礼被噎住,无法反驳。
“让我去。” 沈溪芸放软了声音,指尖轻轻拂过他紧握着自己肩膀的手背。
“砚礼哥哥,这些年…你教我的东西,我都记得。”
“你教我读书明理,也教我。袖中藏刃,膝下缚针。你教我的那套步法,还有我10岁那年你送给我的那枚暗器戒指,足以让我在狭小空间自保片刻。”
她向前一步,几乎贴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前,仰起脸:
“而且,我相信砚礼哥哥。我相信你一定会护住我。”
沈溪芸正欲转身去准备,手腕却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扣住。
“等等!” 褚砚礼将沈溪芸拽回身前,双手死死扣住她单薄的肩膀:
“不行,芸儿,还是不行!哥哥…做不到!我只要一想到想到那些畜生的手可能碰到你,想到你可能会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地方,想到当年你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我宁可自己去死!”
“砚礼哥哥…” 沈溪芸试图安抚。
“别说话!” 褚砚礼猛地打断她,像是怕被她的冷静说服,又像是怕自己再度动摇。
他几乎是粗暴地一把将沈溪芸打横抱起。
“殿下!” 暗处影卫低呼。
“闭嘴!” 褚砚礼厉声呵斥,抱着不断挣扎的沈溪芸,大步冲向破庙有门的内殿。
“放开我!砚礼哥哥!你答应过相信的!”
褚砚礼充耳不闻,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将她不容抗拒地放了进去。
“你待在这里!哪里都不准去!等哥哥…哥哥把外面清理干净…再放你出来!”
“砚礼哥哥!” 沈溪芸扑到门边,用力拍打着厚重的木板,“你答应我的!放我出去!只有我能进去拿到名册!这是最快的办法!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更多女子…”
“咣当!”
沉重的木门在她面前被关上,紧接着是铁链哗啦作响的刺耳声音,他竟然用一根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粗铁链,将门从外面死死锁住。
“看好芸儿!” 褚砚礼背对着暗室的门,对跪伏在地的影卫下令,“十二个时辰!不准离开半步!不准开门!不准让她出来!若她少一根头发你们知道后果!”
“…遵命!” 影一声音艰涩,却不敢违抗。
褚砚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门外,是沈溪芸压抑着愤怒和失望的拍门声,还有她带着哭腔的质问:
“砚礼哥哥…你答应过信我的…你说话不算话!放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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