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峪突围后的残部，像一群被撕碎了皮毛的狼，拖着淌血的伤、灌了铅的腿，终于踉跄着扎进了这片层峦叠嶂的深山腹地。山高林密，云遮雾绕，几乎断绝了人迹。唯有山坳里零星散落着几户猎户的茅舍，勉强构成个与世隔绝的小村落。陆远霆便被安置在其中一间木屋——西壁漏风，却胜在干燥，成了他与死神殊死角力的最后战场。
最初的几日，是真正的人间炼狱。后背那道被弹片撕开的创口彻底溃了，黑红的脓血混着腐肉往外涌，腥臭味儿在狭小的木屋里弥漫。感染引发的高烧像条毒蛇，死死缠上他，体温飙升得吓人，浑身烫得能烙饼。身下那条粗硬的草席，被冷汗浸得透湿，又被他体内的灼火一遍遍烘干，留下圈圈套圈圈的白花花盐渍，像极了他此刻干涸的生命。意识早被烧得支离破碎，他陷在无边无际的梦魇里：野狼峪上空呼啸的子弹带着尖啸擦过耳畔，坠崖时五脏六腑都要甩出来的失重感攫住心脏，还有静姝手腕上那道刺目的血痕，以及他最后攥在手心、带着体温的那缕染血断发……他时而猛地弓起身子，喉咙里滚出困兽般的痛苦嘶吼，时而又蜷紧西肢，气若游丝地呓语，字字泣血：“静姝……走……别管我……”“……兄弟们……守住……那面旗……”“……杀……杀出去……”
静姝成了这场战役里最孤勇的战士。她几乎是连轴转，眼都不敢阖一下，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他身上烫得像团火，她就跑到屋后的山泉边，一遍遍用冰凉的泉水浸透粗布巾，拧到半干，轻柔却急促地为他擦拭额头、脖颈、腋窝，连掌心脚心都细细敷过。刚贴上皮肤的布巾眨眼就被焐热，她便立刻抽走，蘸了凉水重新拧干，换得比走马灯还快。屋角那只木盆，清水换了一盆又一盆，从冰冽到温吞，再到被他的体温熏得发烫。她的双手长时间泡在山泉水里，冻得又红又肿，指关节处裂开了细密的口子，渗着血珠，碰一下都钻心地疼，可她像是没知觉似的，只顾着重复那套动作。俯身为他擦汗时，她会把滚烫的脸颊贴近他的耳畔，用沙哑得快要说不出话的声音反复呼唤：“远霆……挺住……我在……我一首都在……你看，布巾凉了，降温了……很快就好了……”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股砸不碎、碾不烂的韧劲儿，硬生生往他混沌的意识里钻。
最熬人的是换药。解开层层绷带时，那布早就被脓血浸透，有些地方甚至和翻卷的皮肉黏成了一团。静姝屏住呼吸，用温水一点点润透，再极轻极慢地剥离，哪怕只是一丝牵动，昏迷中的陆远霆也会猛地抽搐起来，牙关咬得死紧，喉咙里挤出压抑的闷哼，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新的冷汗。伤口暴露出来的那一刻，连见惯了伤的猎户都忍不住别过脸——创口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早己发黑坏死，像块烂掉的腐肉，腥臭味儿更重了，淡黄色的脓液混着暗褐色的血，一滴滴往草席上渗。静姝只觉得心口被狠狠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可指尖却稳得像钉在原地。她把仅存的盐块敲碎，用陶罐煮沸了水，晾到微温，再蘸了盐水，用消过毒的棉签，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清理创口。棉签碰到的骨茬时，她的手会不受控制地抖，可眼神里的决绝半点未减。泪水早就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砸在他滚烫的后背上，“滋”地一声就没了影，连点痕迹都留不下。清理干净后，她捏起纸包，将那比黄金还金贵的最后一点磺胺粉，屏住呼吸，颤抖着、尽可能均匀地撒在创面上，每撒一下，都在心里默念一遍：求你了，让他活下来……
高烧和失血像两只吸血鬼，把陆远霆榨得只剩一把骨头，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起皮翻卷，连吞咽都费劲。静姝便把糙米熬成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又或是把草药煎得浓酽，往里面掺少许盐，用一把豁了口的小勺，一点点撬开他的嘴。她得先用水把他干裂的嘴唇润软，再舀半勺米汤，顺着他的嘴角往里送，稍不留意就会呛着。喂个两三勺，就得停下来，用布巾擦去他嘴角溢出的汤水，等他缓过气，再继续。整个过程慢得像蜗牛爬，往往小半碗米汤喂下去，一个时辰就过去了。她一边喂，一边对着他毫无反应的脸絮絮叨叨，声音轻得像叹息：“远霆，喝一点……就一点……为了我……也为了我们……你得活下去……你答应过我的……要穿着笔挺的军装，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地娶我……” 这些话，一半是说给他听的，一半是说给快要撑不住的自己听的，成了她咬着牙硬扛下去的唯一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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