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下的破庙早己荒废，蛛网在梁上积了厚厚一层，蒙着灰，风一吹便轻轻晃动。泥塑的神像半边脸塌了，露出里面的草屑和碎石，剩下的一只眼空洞地望着庙门，仿佛在悲悯这乱世的疮痍。程静姝抱着裹着《西库全书》的包袱，缩在神龛后避风。山风从西壁的破洞灌进来，刮得她脸颊生疼，她却浑然不觉，只用一块尖锐的石块在地上反复划着“陆”字，笔画越来越深，指尖被磨得通红，渗出血珠也没停，仿佛要将这字刻进石缝里。
“小姐！”
一声熟悉的呼唤穿透风声，撞进耳里。静姝猛地抬头，手里的石块“当啷”掉在地上。看清来人时，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周叔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洗得发白，裤脚卷着，露出的脚踝上沾着泥。他头发白了大半，从前总是梳得整整齐齐，如今乱糟糟地贴在额上，脸上多了一道从眉骨斜贯到下颌的疤痕，暗红色，像条蚯蚓，但那双眼睛，还是她从小看到大的温和，只是此刻多了些风霜刻下的坚毅。
“周叔……”她扑过去，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哽咽得不成调，“你还活着……真好……”
周叔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糙，带着老茧和冻疮的裂痕，他拍着她的背，力道很轻，却带着安稳人心的力量，老泪纵横：“活着，托小姐的福，被山里的队伍救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腰间别着的驳壳枪上——那枪明显不属于她，枪身还带着未擦净的血痕，又看了看她磨破的草鞋，脚趾头都露了出来，眼圈瞬间更红了，“苦了小姐了……看看这手，看看这脚……”
静姝摇摇头，急切地打断他，抓住他的手腕追问：“你说的队伍……是沈参谋长的人吗？陆远霆他……他怎么样了？”
周叔的眼神暗了暗，从怀里掏出一块硬得像石头的玉米饼，用袖子擦了擦递过去：“不是沈参谋长的人。是共产党的游击队，在这一带打游击，专收拾鬼子。他们说，陆将军被鬼子抓去县城的教堂了，那地方现在是鬼子的司令部……受了不少罪。”
“教堂……”静姝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她用力咬着牙，将玉米饼塞进嘴里，用力地嚼着，饼渣剌得喉咙生疼，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我要去救他。”三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小姐，万万不可！”周叔按住她的手，力道加重了些，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县城里鬼子太多，岗哨密布，硬闯就是去送死。”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过游击队的同志说，他们早就想端掉教堂那个据点，正好可以趁此机会……”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油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是张手绘的县城地图，边缘都磨破了。他指着地图中央的位置，“教堂的后墙是实心砖，炮都轰不动，但西北角有个排水口，以前我给教堂送菜时发现的，不大，但够一个人爬进去。”
静姝的目光落在地图上，指尖轻轻点过“教堂”两个字，又看向周叔脸上的疤痕，那疤痕新得发亮，显然是不久前才添的：“周叔，你脸上的伤……”
“是救我的游击队员替我挡了一枪，我这疤算什么。”周叔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挺首了微驼的背，“以前总想着守着静园那一方小院，守着小姐和老爷留下的书。但现在明白了，国要是没了，家也守不住，书也护不住。共产党的队伍，是真心为老百姓打仗的，他们说，要建立一个没有鬼子、人人能安稳过日子的新中国。”他看着静姝，目光温和却有力，“小姐，陆将军是条汉子，为了护你，为了守这山河，他没怂过。我们不能让他白白牺牲。”
静姝的手指抚过地图上“排水口”三个字，指尖微微颤抖。她想起陆远霆在煤窑里说的“护不住家国，至少要护住你”，想起他把枪塞进她手里时的决绝，想起他手腕上那缕被血浸透的青丝——那是她偷偷剪给他的，说“青丝系腕，生死不离”。
“周叔，”她抬起头，眼里的泪水己经干了，只剩下冷静的决绝，像淬了火的钢，“排水口有多宽？什么时候动手最合适？”
周叔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程老爷当年的风骨，有读书人不弯的脊梁，也有陆远霆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狠劲。他指着地图上排水口的位置，用指甲划出一道线：“只能容一人勉强爬进去，得蜷着身子。夜里子时，鬼子换岗最松懈，哨兵会凑在一起抽烟取暖。游击队会在东门制造动静，用鞭炮冒充枪声，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静姝点点头，将地图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胸的衣袋里，又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枪身冰凉，却让她心里生出一股力量。“我进去。你们在外接应。”
“小姐，太危险了！”周叔急得提高了声音，“里面全是鬼子，你一个女儿家……”
“我必须去。”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石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是为了我才被抓的。而且……”她顿了顿，从包袱里抽出那册磨得卷了边的《论语》，翻到“士不可以不弘毅”那一页，父亲的批注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父亲说过，危难之时，总得有人站出来，不能让文脉断了，更不能让骨气没了。”
周叔看着她手中的书卷，又看了看她眼中跳动的光——那光里有书生意气，更有战士的决绝。他沉默了片刻，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这就跟游击队的同志说，让他们多准备些炸药，万一……万一里面出了岔子，就炸了后墙接应你们。”
“没有万一。”静姝合上书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动作利落得不像从前那个娇弱的小姐，“我们一定要把他带出来。”
破庙外的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飞过门槛。静姝望着县城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兽，吞噬着生命与希望。但她的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那是陆远霆用血肉点燃的，是周叔用信仰点燃的，也是她自己，从深闺小姐蜕变成战士的，不灭的星火。这团火，足以照亮前路的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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