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泼下来的，像天神打翻了水桶，把整座山都浇得透湿。
程静姝扶着陆远霆钻进猎户窝棚时，两人的衣服都能拧出半盆水。窝棚是用黄泥糊着茅草搭的，西壁全是透亮的缝隙，风裹着雨丝往里钻，打得人脸生疼。唯一的土炕铺着层发霉的干草，草梗间爬着几只黑蚂蚁，正拖着粒受潮的玉米面往墙角挪。
“先靠会儿。”程静姝咬着牙，将陆远霆半扶半抱地安置在炕角。他的头歪向一侧，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嘴唇干裂起皮，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她转身去堵墙缝，把带来的破布团成球塞进豁口，指尖刚按实，膝盖就重重撞在炕沿——昨天为找草药摔在乱石堆上的伤口，此刻像被撒了把盐，火辣辣地烧，疼得她倒抽冷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陆远霆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眼皮重得掀不开。程静姝探手去摸他的额头，指尖刚贴上皮肤就猛地缩回——那热度烫得吓人，比午时在山坳里又高了几分，像是揣了块烧红的烙铁。她咬咬牙，颤抖着解开他后背的绷带，一股浓重的腐臭味瞬间涌出来，呛得她差点吐了。
烙铁烫烂的皮肉己经彻底化脓。原本翻卷的红肉此刻泛着死灰，边缘肿得像发面馒头，亮晶晶的，黄绿色的脓水混着暗红的血，浸透了三层布条，最深处的溃烂处甚至能瞥见一点森白的骨膜，在油灯下闪着瘆人的光。程静姝的胃里一阵翻涌，却死死咬住下唇，逼回了喉头的腥甜——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得找‘血见愁’。”周叔拄着根磨尖的断矛从外面进来，裤腿卷到膝盖，小腿的枪伤还在渗血，混着泥污凝成暗红的痂，看着触目惊心。“老辈人说这草药能拔脓生肌，后山崖壁上应该有。”他看了眼陆远霆烧得通红的脸，往灶膛里塞了把干柴，火星“噼啪”溅起来，映得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沈副官带着人在山腰设了绊马索，能挡一阵子。我去守石缝路口，你一个时辰内必须回来，多一秒都危险。”
程静姝抓起灶台上那把豁了口的匕首，别在腰后，又把油灯的灯芯拧到最亮。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罩子照出来，在雨幕里只能撑开一小片光亮，却是她此刻唯一的依仗。刚掀开门帘，瓢泼大雨就兜头浇下来，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顺着领口往骨头缝里钻，冻得她打了个寒颤，牙齿忍不住打颤。
她记得周叔说过，“血见愁”喜阴湿，多生在朝北的崖壁石缝里。后山的路她只跟着猎户走过一次，此刻被夜雨浇得面目全非，脚下的腐叶层厚得像陷阱，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尺，泥浆漫过脚踝，冰凉刺骨，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咬皮肉。
风裹着雨打在脸上，疼得像小刀子割。她扶着湿滑的树干往前挪，树皮上的青苔沾了一手，滑溜溜的抓不住。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往陡坡下滚去。慌乱中她胡乱抓去，指尖揪住一丛野藤，粗糙的藤条瞬间勒进掌心，刺得她倒抽冷气——掌心的旧伤被扯破了，血顺着藤条往下滴，混着雨水渗进泥土里，很快就没了踪迹。
好不容易爬回正路，额头己经磕出个肿包，一摸就疼得钻心。她摸了摸腰间的匕首还在，咬咬牙继续往前走。崖壁越来越近，风声也愈发尖利，像有无数人在耳边嘶吼，又像冤魂在哭嚎。她贴着崖壁挪动，脚下的碎石时不时滚落，坠入深渊时连点回响都听不见，更让人心里发毛。
“血见愁……血见愁……”她低声念叨着，眼睛在雨幕里拼命搜寻。这种草药叶子边缘带锯齿，背面是暗红色，周叔教过她认，说叶片揉碎了会流出红色的汁液，像血，所以叫“血见愁”。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前方——右侧三丈外的石缝里，有丛植物在风雨里摇晃，叶片背面的暗红在电光下格外醒目！
就是它！
程静姝心头一喜，赶紧往那边挪。可那石缝长在一块向外倾斜的崖壁上，脚下根本没有着力点，只有几片松动的碎石。她试着探身去够，指尖离草药还有半尺远，脚下的泥土却突然松动，整个人猛地往前滑——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崖壁，尖利的石棱瞬间在掌心剜出三道血口子，血珠涌出来，立刻被雨水冲成细流，滴在崖下的灌木丛里。
她悬在半空，左手死死抠着岩缝，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右手拼命往前伸。雨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凭着感觉去够那丛草药。指尖终于触到了带锯齿的叶子，冰凉的，带着雨水的湿气。她赶紧攥紧，用匕首连根剜下，连带着泥土一起塞进怀里。就在这时，抓着岩缝的左手突然一松——那块石头被她抠得松动了！
“啊！”她惊呼一声，身体往后倒去。幸好背后是丛茂密的灌木，枝桠虽然刮得她浑身生疼，脸颊被划出几道血痕，却好歹接住了她。她摔在灌木丛里，怀里还死死护着那把草药，叶片上的水珠溅进眼里，涩得她睁不开眼，眼泪混着雨水滚落下来。
爬起来时，右腿的裤管被划开道大口子，伤口在泥水里泡得发白，血和泥混在一起，糊成一片，看着格外狼狈。她顾不上疼，把草药塞进怀里捂好，用匕首割了截野藤缠住伤口，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雨还在下，山路比来时更难走。她好几次踩进深不见底的泥坑，拔脚时连草鞋都掉了，只能光着脚踩在碎石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脚心被扎得鲜血淋漓。可怀里的草药是热的——那是用体温焐着的温度，是陆远霆活下去的指望。她不能停，哪怕腿断了，也要把药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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