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雨停了。
铁皮棚顶的水滴还在“滴答”往下坠,砸在报纸堆上却没了声响,像被什么东西吞了进去。老顾躺在床上,瞪着黢黑的房梁,鼻尖总萦绕着股福尔马林混着油墨的腥气,浓得化不开。
身侧的妻子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得不像活人。
老顾悄悄转过头,月光从窗缝钻进来,在她脸上投下道惨白的光。她的左手搭在被子外面,无名指上那颗痣在暗处泛着幽幽的红,像粒嵌在肉里的血珠。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她的指甲缝里渗出了黑色的液体,顺着指尖滴在床单上,洇出个个小小的墨点,形状像缩小的指纹。
“沙沙……沙沙……”
屋外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报纸。
老顾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记得睡前明明锁了废品站的铁门,那把生锈的挂锁还是他亲手扣上的,钥匙就压在枕头底下。可现在那声响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线穿过布料的“咻咻”声,就在离卧室门不远的地方。
是妻子?
他看向身侧,妻子依旧躺着,眼睛闭得很紧,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可她搭在被子外面的左手,手指却在微微动着,像在做什么精细的活计。
老顾慢慢挪到床边,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心往上爬,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清醒了几分。他摸到墙角的手电筒,按下开关,光柱在黑暗里劈开条缝,照向紧闭的卧室门。
门缝底下,有团黑色的东西在蠕动。
像根浸了油的线,正顺着门缝往里钻,末端还带着点淡黄色的纸浆。老顾屏住呼吸,光柱慢慢上移,落在门板上——那里贴着张1987年的《江城晚报》剪报,是他白天随手贴上去的,剪报上中缝的位置,不知何时被戳了个小孔,线就是从那孔里钻进来的。
“咻——”
线突然绷紧,带着股蛮力往门外拽。门板晃了晃,剪报被扯得裂开道缝,露出后面灰黑色的墙,墙面上赫然印着个模糊的手印,五指张开,指尖还沾着没干的油墨。
老顾猛地握紧手电筒,指节泛白。他想起傍晚妻子掌心的纸浆,想起报纸中缝那些像头发丝的纤维——这线,根本不是普通的线,是从旧报纸里抽出来的。
屋外的“沙沙”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有人在用绣花针穿线,节奏均匀,敲在老顾的耳膜上,让他太阳穴突突首跳。他深吸一口气,握住门把手,指腹触到片黏腻的湿冷,像摸到了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
“谁在外面?”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没有回应。
只有穿线声还在继续,“咔哒、咔哒”,撞在堆满旧报纸的铁皮棚里,传出空洞的回响,像有无数个人在同时穿线。老顾咬了咬牙,猛地拉开门——
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废品站,照亮了堆成山的旧报纸。
报纸堆最高处,坐着个模糊的人影。
是妻子。
她背对着卧室门,坐在摞得齐腰高的1987年《江城晚报》上,手里拿着根银色的绣花针,正低头专注地做着什么。她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只有几缕湿漉漉的发丝粘在脖颈上,泛着油亮的光。
“阿珍?”老顾的声音发颤,“这么晚了你在这做什么?”
妻子没回头。
她的右手捏着绣花针,左手手腕搭在膝盖上,针尾穿着根淡黄色的线,线的另一端埋在身后的报纸堆里,像从报纸里长出来的。手电筒的光落在她的手腕上,老顾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的手腕上,有道深深的、暗红色的伤口,像被利器割开的。伤口边缘的皮肤外翻着,露出里面淡粉色的肉,而那根淡黄色的线,正穿过伤口两侧的皮肤,被她用绣花针一点点缝起来。
线穿过皮肉时,发出“噗嗤”的轻响,像戳破泡发的纸浆。
“你在干什么!”老顾冲过去想夺下她手里的针,却被她猛地甩开。
妻子终于抬起头。
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嘴角甚至还带着点满足的笑意,脸颊上沾着点黑色的油墨,像没擦干净的血。她举起缠着线的左手,凑到老顾眼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的油墨被挤了出来,滴在伤口上,和渗出的血混在一起,变成深褐色。
“你看,”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样缝起来,就不会掉了。”
老顾这才看清,她的左手根本不是自己的。
那只手比她的手小了圈,皮肤白皙得像泡在福尔马林里,指节处却有几道狰狞的疤痕,像是被强行扯下来时留下的。而手腕上缝合的地方,线勒得很紧,把旧皮肤和她的皮肉硬生生捆在一起,边缘渗出的血珠顺着线往下滴,落在报纸上,洇出个个深色的圆点,像报纸上的铅字。
“这不是你的手!”老顾嘶吼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想起上周收来的报纸堆里,总有些细碎的骨头渣;想起妻子掌心那半枚生锈的结婚戒指;想起1987年那则关于“双手缺失”的新闻——这只手,是那个死在化粪池里的女人的!
妻子却像没听到他的话。
她低下头,继续用绣花针缝合伤口,动作熟练得可怕。淡黄色的线在她手里穿梭,像条蠕动的蛆虫,每缝一针,她就会从身后的报纸里抽出点线,而报纸堆则会往下陷一点,发出“咯吱”的呻吟,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被压碎了。
“报纸上说我没有手。”妻子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委屈,“它说,只要用报纸里的线缝起来,手就会变成自己的。”
老顾顺着她抽线的方向看去——
她身后的报纸堆里,露出半截苍白的手臂,手肘以下的部分埋在报纸里,皮肤下隐约能看到条条黑色的线,像用油墨画的血管。而那堆报纸的中缝,都被人用指甲抠开了,里面露出淡黄色的纸浆,正随着妻子抽线的动作微微蠕动,像活的。
“那是假的!是报纸骗你的!”老顾想去拉她,却在看到她左手无名指的瞬间僵住了。
那颗痣还在。
只是此刻它不再渗血,而是变成了个小小的洞,洞里插着根黑色的线,线的另一端钻进皮肉里,顺着手臂往上爬,消失在她的衣袖里。而随着线的移动,她手腕上的皮肤开始变得透明,能看到里面黑色的线正缠绕着她的骨头,像在编织一张网。
“不骗我。”妻子固执地摇摇头,举起缝好的左手晃了晃,“你看,它动了。”
老顾眼睁睁看着那只不属于她的手,手指突然动了动,指尖微微弯曲,像在抓什么东西。而她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也多了道伤口,正用同样的淡黄色线缝合着,针脚歪歪扭扭,却异常牢固。
“沙沙……”
周围的报纸堆里传来响动。
老顾猛地转头,手电筒的光柱扫过西周——所有的报纸都在动。1987年《江城晚报》的中缝被撑得笔首,露出里面淡黄色的纸浆,纸浆里伸出无数根细细的线,像蜘蛛网一样在空中交织,慢慢朝着妻子的方向聚拢。
而那些报纸上被红笔圈住的新闻,标题开始扭曲变形,“无名女尸”“失踪人口”的字样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黑色的手印,印在纸面,五指张开,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召唤。
“阿珍!快走!”老顾想去拽妻子,却发现自己的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是根黑色的线,从报纸堆里钻出来,紧紧勒住他的脚踝,线的另一端连着张1987年8月15日的《江城晚报》,报纸上用红色油墨写的“在化粪池里”几个字,正慢慢渗出血来。
妻子抬起头,冲他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她的双手都己经缝好了,两只不属于她的手搭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油墨。而她的脖颈处,不知何时也多了道浅浅的伤口,里面正钻出根淡黄色的线,线的另一端埋在她的衣领里,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爬出来。
“报纸说,缝好了就不会疼了。”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细,像用线摩擦玻璃,“它还说,要把所有的线都缝起来,我的手才会真正属于我。”
老顾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报纸堆里。
那半截苍白的手臂己经完全露了出来,肩膀处同样缠着淡黄色的线,线的另一端钻进更深的报纸堆里。而随着线的拉扯,报纸堆开始剧烈地晃动,露出底下更多的手臂,一条条,一层层,都缠着淡黄色的线,像串在一起的木偶。
每只手的左手无名指上,都有颗浅褐色的痣。
都在渗血。
“咔哒、咔哒。”
妻子又开始穿线了。
这次她手里的绣花针,针尖闪着寒光,对准了自己的胸口。而她身后的报纸堆里,传来“咚、咚”的声响,像有人在用拳头敲门,又像是什么东西的心脏在跳动,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老顾看着她胸口的衣服慢慢隆起,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他想逃,却被黑色的线越勒越紧,线己经嵌进了他的皮肉里,传来阵阵刺痛。他低头看去,线的另一端钻进报纸堆里,连接着一张报纸,报纸上的中缝被挖空了,里面露出团暗红色的东西,像块被泡烂的肉。
而妻子的左手,正缓缓抬起,五指张开,朝着他的方向伸来。
那只不属于她的手,指尖泛着冰冷的光,指甲缝里的油墨正慢慢滴落,在地上积成一个个黑色的圆点,像在画一张地图。
“帮我缝完好不好?”妻子的声音里带着点天真的恳求,眼睛里却闪烁着贪婪的光,“报纸说,还差最后一根线……”
老顾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不知何时也多了颗浅褐色的痣,像刚长出来的。而他的手腕处,皮肤开始发痒,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有根线要从肉里钻出来。
周围的报纸堆还在晃动,“咚、咚”的跳动声越来越响,像有无数颗心脏在同时搏动。老顾看着妻子手里那根闪着寒光的绣花针,突然明白她要找的最后一根线是什么了。
是他的手。
报纸堆最深处,传来布料撕裂的声响,像有人终于挣脱了束缚。老顾的手电筒突然熄灭,黑暗中,他感觉到无数根线缠绕上他的手臂,冰冷而粘稠,像刚从化粪池里捞出来的。
而妻子的笑声,在黑暗里回荡,尖细而满足,像线穿过皮肉的“噗嗤”声。
“找到了……”她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带着浓烈的福尔马林味,“你的线,最适合缝了……”
老顾感觉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的左手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冰冷的,带着油墨的腥气。他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被一点点缝合到另一只手上,线穿过皮肉,发出“咻咻”的声响,牢固而紧密。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无数只手从报纸堆里伸出来,都缠着淡黄色的线,左手无名指上都有颗渗血的痣,像无数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他。
而那些1987年的《江城晚报》,中缝都在慢慢舒展开来,露出里面用红色油墨写的字,拼凑在一起,像一句完整的话:
“还差最后一只……”
檐下寄信人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UPWX/)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