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敏的手指触到床单时,触电般缩了回来。
凌晨西点的月光斜斜地切进卧室,在地板上割出一道惨白的光痕。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若有似无的烟草气——那是阿伟生前最爱抽的“红塔山”的味道,明明在他下葬那天,她就把所有烟盒都烧了。
床单上那片温热的区域,像块刚从烤箱里取出来的面包,边缘模糊,中心却烫得惊人。她用手背贴上去,37℃左右的温度透过棉质布料渗过来,带着鲜活的人体触感,甚至能感觉到微弱的起伏,像有人正在平稳地呼吸。
阿伟己经走了三个月。
一场雨天的连环车祸,救护车赶到时,他手里还攥着给她买的芒果千层。法医说他几乎是瞬间死亡,没有痛苦,但周敏总觉得,他最后看她的眼神里,藏着没说出口的话。
她起身摸向床头柜,指尖在黑暗中划过冰凉的玻璃表面。那是她上周从药店买来的温度计,量程35℃到42℃,红色的液柱像根凝固的血滴,此刻正稳稳地停在37.2℃——阿伟生前的体温,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温度计是昨晚睡前放在那里的。当时这片床单还是凉的,和房间里其他地方一样,浸透着深秋的寒意。
周敏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水晶串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其中一颗珠子的位置有点歪,是阿伟某次喝醉了,挥拳砸向墙壁时震的。那天他眼睛通红,说项目被甲方刁难,说对不起她,说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她当时笑着捶他的背,说没关系,有他在就好。
现在想来,那笑声像根针,细细密密地扎在记忆里,一触碰就疼。
温热的区域开始移动了。
起初只是极细微的变化,像阳光在地面上缓慢爬行。周敏屏住呼吸,感觉那片暖意从枕头边缘向床尾蔓延,途经她的脚踝时,带起一阵轻微的麻痒,像阿伟从前逗她玩时,用胡茬蹭她的皮肤。
她猛地掀开被子。
床单平整得像块刚熨过的画布,没有任何褶皱,更没有人形的凹陷。唯有那片诡异的温热还在,像有团无形的火焰在布料底下燃烧,连带着空气里的烟草味也浓了些,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侧过身,在她耳边吐一口烟圈,笑着说“吵醒你了?”
周敏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
她记得阿伟下葬那天,也是这样的阴雨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说,遗体很完整,只是左手无名指断了一截,大概是车祸时被什么东西碾掉了,现场没找到。她当时没哭,只是盯着他冰冷的手指发呆,那根手指上,还戴着他们结婚时买的银戒指。
“阿伟?”她试探着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是你吗?”
空气里没有回应,只有窗外的风声卷着落叶,撞在玻璃上发出“啪嗒”声,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叩击。
温热的区域爬到她的腰上了。
隔着薄薄的睡衣,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片温度的轮廓——宽肩,窄腰,甚至能分辨出肋骨的形状,和阿伟生前紧紧抱着她时的触感一模一样。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除了烟草味,还有淡淡的机油味,那是他修完车没来得及洗手就抱她时留下的气息。
周敏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她不怕了,甚至有些贪恋这份诡异的温暖。三个月来,她每天抱着阿伟的枕头睡觉,闻着上面残留的、越来越淡的味道,一遍遍看他的照片,总觉得他只是出了趟远门,明天就会回来。
现在他好像真的回来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朝着那片温热的中心摸去。指尖穿过无形的屏障时,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阻力,像穿过一层薄薄的保鲜膜。然后,她的手被什么东西握住了。
那只手很烫,指腹带着粗糙的茧子,是阿伟常年握扳手磨出来的。它轻轻收紧,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熟悉感,像无数个清晨,他从背后抱住她时那样。
周敏的眼泪汹涌而出,她哽咽着说:“阿伟,我好想你……”
握着她的手松了松,转而抚上她的头发。指尖穿过发丝,带着熟悉的温度,一路滑到她的后颈,停在那块小小的、月牙形的胎记上——那是阿伟最喜欢的地方,总说像块藏起来的糖。
她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溺在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柔里。
不知过了多久,颈后的触感消失了。
周敏睁开眼,卧室里空荡荡的,月光依旧,床单依旧,只有那片温热的区域还在,只是不再移动,像块烙印般刻在布料上。空气里的烟草味淡了些,消毒水味却浓了,带着点医院走廊的冰冷气息。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右手的无名指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浅浅的红痕,形状像枚戒指。而左手的掌心,沾着几根短短的、黑色的毛发——是阿伟下巴上的胡茬,他总是懒得刮干净。
床头柜上的温度计,红色的液柱开始缓慢上升。
37.3℃……37.4℃……37.5℃……
它还在涨,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沸腾,红色的液柱顶端,隐约映出一张模糊的脸,眉眼像极了阿伟,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嘴角似乎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
周敏突然想起阿伟的葬礼。
那天她最后看他时,他的嘴唇是青紫色的,下巴上干干净净,胡茬都被殡仪馆的人刮掉了。
而此刻,空气里的烟草味里,似乎混进了别的味道。
一股淡淡的、铁锈般的腥气,像从很深的伤口里渗出来的,顺着温热的气流,悄无声息地钻进她的鼻腔。
床单上的温热区域,开始变得粘稠起来。
周敏低头,借着月光看到,那片布料的中心,正慢慢晕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边缘模糊,像滴进水里的墨汁。她用手指蘸了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是血的味道,新鲜的,带着体温的血味。
温度计的液柱还在上升,己经快要冲破42℃的上限。红色的玻璃管上,隐约浮现出指纹状的雾气,像有人刚刚握过它。
而那片温热的区域,正顺着床单的褶皱,缓缓地、缓缓地向她的脸颊爬来,带着浓烈的烟草味和淡淡的血腥味,像阿伟最后那个雨天,浑身湿透地冲进家门时的样子。
周敏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她猛地想起阿伟车祸现场的照片。交警给她看时,她只扫了一眼就闭上了眼,但那画面却刻进了脑海——变形的驾驶座上,有一摊暗红色的血迹,形状像只摊开的手,而副驾驶座上的芒果千层,己经被染成了深褐色。
此刻,床单上那片深色的印记,正慢慢变成手的形状。
五指张开,指尖朝着她的脸,仿佛要抚摸她的脸颊。
周敏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看到那只“手”的无名指位置,有个小小的缺口,像是被硬生生咬掉了一块。而缺口处,正不断渗出新的、更浓稠的深色液体,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床头柜上的温度计“啪”地一声裂了。
红色的液柱像道血痕,顺着玻璃表面缓缓流下,在桌面上汇成小小的一滩。而那滩液体里,倒映出的不是天花板,而是一张模糊的脸,额头淌着血,眼睛里却带着温柔的笑意,正静静地看着她。
温热的气息己经扑到了周敏的鼻尖。
她能感觉到那熟悉的、带着胡茬的下巴,正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像无数个安稳的夜晚那样。
一个低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气音里混着微弱的气流,吹动了她的鬓发:
“敏敏,我好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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